暮春雨叮叮咚咚,伴著我淺淺的睡眠。我真的很難分辨出是春雨打濕了我的夢,還是我的夢走入了雨境。醒來,雨停了,空中飄下的云氣和四野蒸騰出來的地氣彌漫著,氤氳著。不遠處,嵯峨的樓群,參差的樹木若隱若現(xiàn),活脫脫勾勒出“杏花春雨江南”的水墨丹青。
關(guān)東的春天來得晚。小時候媽媽常說,“打春別歡喜,還有四十天冷天氣”??梢坏竭@谷雨時節(jié),情況不同了,一場雨就會萬象更新:雨生百谷,雨生千綠,雨生萬籟。走,到剛剛建成的月亮河公園看看。這是城郊新建的沿河公園,這個季節(jié)河水豐沛起來,柳條婆娑著,河畔的野草頂著露珠在晨曦中閃爍,空氣中有了泥土的芳香。突然,遠處傳來“咕呱”“咕呱”的聲音,這不是青蛙在叫嗎?我的心兒一跳,腳步不由自主地向河邊走去。久違了,青蛙們,你們從哪里來?在這里是過客,還是“移民”?這些年你們又是到哪兒去了?
一連串的問題浮在我的腦際。真的,我差不多有十多年沒有聽到蛙鳴了。
青蛙是我孩提時的伙伴。我的故鄉(xiāng)是北方的一個小鎮(zhèn)子,一條叫東河的河流蜿蜒地在城東畫了一條弧線又向南流去。城南是草甸子,地勢低,河水到這就汪洋恣肆,形成好大一片沼澤,豐雨季節(jié)甚至成為湖泊,不知是誰給它取了一個別致的名字——南湖。
南湖是我們的“兒童樂園”。它承載著我和我一樣的孩子太多的歡樂。在湖里光著腚野浴,把身上抹上泥巴打水仗,還有抓魚蝦、逮青蛙……湖水不深,清澈見底,里面魚呀蝦呀蝌蚪呀青蛙呀多極了。魚兒狡猾,見人就遠遠地躲開。蝌蚪太丑,看幾眼就膩了。青蛙可不一樣,單是那扮相就讓人眼花繚亂:有的長的像我小時候穿過的“虎頭鞋”,大大的腦袋,幾條彩紋,很霸氣哩;有的一身花褂子,還有斑點,我們叫它“金錢豹”;還有躲進草叢就找不到的“綠精靈”;還有不是那么受看的“灰老鼠” ……青蛙在田野里是跳遠能手,有時我們在草棵子里把它趟出來,急著去逮,結(jié)果總是撲個空,它輕松地蹦來蹦去,讓你疲于奔命;我們幾個人一起圍追阻截也無濟于事,青蛙的眼睛大又管用,看我等窮追不舍,它“噗咚”一聲,跳到湖里,讓你干瞪眼。青蛙是游泳天才,動作極好。我八九歲就會游泳,老師就是南湖里的青蛙。我沒有拜師,是偷偷學(xué)的藝,當(dāng)然也用不著交學(xué)費。
相對于魚兒,青蛙還是好捕捉的。青蛙好靜,在水里或是在窩里沒有騷擾時大多是一動不動,這正合偷襲。蛙的窩兒在水邊,人們眼睛先是偵查到青蛙的蹤影,然后躡手躡腳下到水里,冷不防兩手向洞里一抓,碰到柔軟的東西就攥住,這時在窩里的青蛙大多成了俘虜。后來,大人告訴我們,窩沒看準(zhǔn)可不能貿(mào)然下手,有的洞里有蛇!聽了這話,我們都嚇得脊梁骨冒冷氣,此后再也不敢愣頭愣腦地“掏青蛙洞”了。
南湖水清淺,一望無際的水面大都沒不了膝蓋,我們可以趟著水,尋找獵物??囱?,一只“金錢豹”趴在湖底,這時你一定要沉住氣,一點一點地從側(cè)面向青蛙移動,肢體一定不要有動作,讓青蛙覺得你很友好,放松警惕。出擊的時候到了,但也不能動手,因為彎腰的功夫,青蛙就會逃之夭夭。這時要輕輕地伸出腳,看準(zhǔn)一踩,青蛙就成了你腳下的俘虜。到這時才可以彎腰探囊取物,收獲自己的戰(zhàn)利品。當(dāng)大伙兒都抓到青蛙了,還要互相比較,看誰的青蛙個頭兒大模樣兒漂亮;把玩兒夠了,還要“放虎歸山”,大伙兒一字排開站在湖邊,“一二三”,一起撒手,看誰的蛙兒蹦的遠。比過一次,還要來第二次,第三次……
我家是城南菜農(nóng),父母經(jīng)營著幾畝的菜地,還養(yǎng)著二十多只鴨子和幾只鵝,它們就在家門口的水塘游戲。那時人們吃飯是有“定量”的,鴨子鵝卻不供應(yīng)飼料。它們的食量很大,單吃人們吃剩下的泔水和菜園子下來的菜幫菜葉也不愛下蛋。有時也到遠一點的南湖放牧,但這些尤物一到野地,特別是南湖就忘乎所以了,先是覓食,湖里的小魚小蝦小蝌蚪是它們最可口的食物,它們捕食的動作機敏、矯健,你看它游著游著,冷不丁扎了個猛子,兩片腳蹼露出水面快速滑動,為的是下潛的更深一些,等到頭部露出水面,你會看到戰(zhàn)利品已經(jīng)叼在鴨的嘴里,只見它,先是擺動一下,好像是在向伙伴們炫耀,等到伙伴們圍攏來的時候,那鴨不慌不忙,一邊仰著脖吞咽,一邊撲棱著水花游走了,那是它最快活最得意的時刻。很快鴨們鵝們的嗉子就鼓脹了起來,于是它們就叫著嚷著撲騰著,做著各種誰也學(xué)不來的動作。該回家了,媽媽的“鴨鴨鴨鴨”的通常呼喚不管用了,她在岸上喚,我在水里轟,轟回來這只,那只又溜走了。有一次,還真的丟了一只,害得我家再也不敢到南湖放牧了。
鴨子總是吃素不愛下蛋,還拉稀。暑假的一天,照例我要到南湖里撒野去,臨走媽媽說,“你回來也別空倆兒爪子,弄點什么讓鴨子見見葷腥。”我知道,媽媽讓我“弄點什么”,就是給鴨子改善改善伙食。南湖的魚蝦很多,但不好逮,青蛙老實好下手。我曽見識過鄰家任大哥自制長槍挑青蛙,很威武很刺激,就向任大哥借了“長槍”。
任大哥的所謂長槍,就是在一條竹竿上綁上一根筷子粗細的鐵絲,一頭磨得又光又尖,好像現(xiàn)在烤羊肉串用的鐵簽子。這樣的“長槍”很像是古人的梭鏢,不同的是梭鏢用來投擲打獵,任大哥的長槍不出手,專門用來挑青蛙。
青蛙不像魚蝦沒有目的不停地游來游去;青蛙的游泳是手段,找到合適的棲息地是目的。魚兒“滑”,游動是最佳的自保;青蛙厚道,棲息放松了戒備。青蛙的棲息不選擇隱蔽的污泥草窩,專門尋找清淺平坦的水底,趴著一動不動,人們在水面可以看到清清楚楚。因此棲息的青蛙常常成了人們最好的獵物。
挑青蛙很有技巧。首先要保持安靜,悄悄地靠近,太近也不成,會驚動青蛙;遠了,長槍又夠不著。找到合適位置才能出槍,出槍動作要緩,要讓青蛙感到似乎是前面長出了一株蘆葦。最后是“突刺”——向瞄準(zhǔn)的青蛙突然刺去,青蛙就像穿糖葫蘆一樣被挑了上來,然后把青蛙從簽子上取下來,用一根柳條穿上。就這樣,我一口氣捕獲了十幾只青蛙,然后鳴金收兵。我的一只手握著長槍,一只手提溜著穿滿青蛙的柳條,在“咕呱”“咕呱”的青蛙叫聲中,我忘記了疲累,大搖大擺地走著,儼然一個從戰(zhàn)場殺敵歸來的斗士。
媽媽看到我有了這么多的收獲,當(dāng)然很高興,因為鴨子有了最好的美餐。她把我的這些戰(zhàn)利品收拾了一通:青蛙大腿做了家里的餐桌的“爆炒田雞腿”,其他部分做了鴨子們的晚餐。爆炒田雞腿我第一次吃,味道好極了。我往媽媽的碗里夾,媽媽又夾了回來。晚上,當(dāng)我鉆進被窩,看到媽媽打開了她的小佛龕,點上幾柱香,“阿彌陀佛”地念起經(jīng)來。
這以后,媽媽再也沒有讓我去南湖逮青蛙。多少年后,一次我曾經(jīng)津津樂道地談起孩提時逮青蛙的故事,媽媽打斷了我的話頭,“看把你高興的!你沒聽到青蛙臨死時的叫聲多么讓人心緊!”
“青蛙臨死時的叫聲”,聽媽媽這么一說,我愣了一下神。哎呦,真的,我壓根就沒有注意到我的獵物青蛙走向自己生命盡頭的叫聲,和在大自然中自由自在地叫聲有什么不同。青蛙是有生命的,這個誰都知道;青蛙有感情么?古人云:“鳥之將死,其鳴也哀。”青蛙的叫,難道是哀鳴?我沒有感覺到,媽媽肯定是感覺到了,不然怎么會“心緊”呢?不然怎么會當(dāng)晚就燒香拜佛呢?
以后,我就離開了故鄉(xiāng)小鎮(zhèn),在城市里上學(xué)、工作。城里聽不到蛙鳴;有時回到故鄉(xiāng),竟也沒有聽到蛙鳴?;锇楦嬖V我,這些年鎮(zhèn)子里也是大興土木,加上地下水位降低,故鄉(xiāng)的東河和南湖已經(jīng)不復(fù)存在,小鎮(zhèn)附近也看不到青蛙的蹤影。
我輕輕地“喔”了一聲,我暗自發(fā)問:“這是誰之過?”以前看過海明威的小說《喪鐘為誰而鳴》開頭的幾句詩浮出腦海,“沒有人是一座孤島/每一個人都是廣袤大陸的一部份……所以/不要問喪鐘為誰而鳴/它就為你而鳴!”
青蛙是人類的朋友,蛙鳴是人類的福音。我想到了兒時在南湖的嘻戲,青蛙給我?guī)矶嗌俚目鞓?,那雄壯激越肆無忌憚的蛙鳴,多像是大自然的命運交響曲?這些年,青蛙朋友,你們到哪里去啦?我喃喃自問,一種莫名的悲哀和孤獨緊緊地將我包裹。
誰之過?我想到了我生命中的那次“劣跡”:少年的無知、狂妄、冰冷與殘酷。那么美麗善良、柔情萬種的青蛙,你也下得去手?在大自然的道德法庭中,你難道不也是一個“劊子手”嗎?!
那面對長槍的天真無邪的眼睛,那穿在柳條的赤裸裸的無奈的掙扎,那置身刀俎的聲嘶力竭的呼救,此時成了在冥冥中對我心靈最嚴(yán)酷的鞭笞和拷問……
喪鐘為誰而鳴?它為青蛙而鳴,為白鰭豚、黑犀牛、藏羚羊、華南虎而鳴。物種的滅絕如中空懸落之劍。在地球史上,每一次物種大滅絕都源于災(zāi)難,以前的殺手是外力,今天卻面臨著“人力”,是你我他。魯迅曾經(jīng)吶喊:“救救孩子!”現(xiàn)在我們是不是也應(yīng)該吶喊:“救救青蛙!”“救救白鰭豚!”“救救華南虎!”救救人類同行的瀕危物種!
也許,現(xiàn)在還有機會,我們伸出援手可以挽救一些物種的滅亡。這是上帝給予人類自我救贖的機會。我們不需要太大的付出,只是“善待”就可以了。
“咕呱”“咕呱”,我走進了蛙鳴的十面埋伏。此起彼伏,一疊聲,一疊聲,波濤般洶涌。我的心又驚又喜。青蛙似乎原諒了我幼稚的原罪,你聽聽,它們與南湖的蛙們一樣,在與我打招呼,甚至叫著我的乳名?我多情地一聲唱喏,蛙鳴又戛然而止。我似乎悟出了什么,哦,我的乳名屬于鄉(xiāng)土,離蛙們很近,它們當(dāng)然不會生疏;但我必須自知,我雖然不是青蛙的天敵,但也不是青蛙王子。我不是蛙們的歡迎者,我只是他們歌聲的偷聽的過客。
蛙鳴相伴,這樣的早晨顯得安寧、活潑和美麗。
忽然想起小女兒,想起20年前寫給女兒的幾行詩句——
如夢令·晨曲
雨霽清明初曉,
柳岸楊堤蛙噪。
拊掌告蛙族,
小女晨讀勿吵。
知道知道。
片刻蛙聲又鬧。
那個時光該是多么繾綣多情,多么蓬勃天放!
如今女兒也過了而立之年,女兒的女兒也在津津有味地背誦著古詩:“稻花香里說豐年。聽取蛙聲一片” ……
明天,還會有“蛙聲一片”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