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墜向軟緞旗袍的淚珠
來源: | 作者:王秀捷  時間: 2019-12-03
  生活,如一幅幅流淌的動畫,一霎飄過好多天真的日子,一霎飛舞好多喜悅的日子,一霎涌動好多激情的日子,一霎彌漫著好多淡淡傷感的日子…… 經(jīng)過的日子如同雨滴塵埃,聚成點點水墨,勾勒出素描般的且散發(fā)著清香的組畫映像,我常在那幅最為憾人心魄的巨像面前駐足而淚流滿面,她就是我的母親——林墨香。
  提及母親,人們腦海里浮現(xiàn)的可能是鄭郊的《游子吟》:“慈母手中線,游子身上衣。臨行密密縫,意恐遲遲歸。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也可能是高爾基的名言“世界上的一切光榮和驕傲,都來自母親”,還可能是但丁的“世界上有一種最美麗的聲音,那便是母親的呼喚”,更可能是“沒有無私的,自我犧牲的母愛的幫助,孩子的心靈將是一片荒漠”……這些謳歌母親的詩詞名言,無不散發(fā)出熾熱滾燙的溫度!對我而言,衣柜里珍藏的那件寶石藍(lán)色的、帶有銀色暗花的軟緞旗袍,最能代表我的母親——因為那是母親留下的念想兒。
  母親姓林,是土生土長的凌源人,娘家住在縣城遵化街,遵化街的西頭有一座古老的秀塔書院,(后來改成“糧市小學(xué)”)。民國年間,林家不僅是縣城屈指可數(shù)的大戶人家,還是書香門第。太姥爺經(jīng)營的一個飯莊很有些名氣,也是林家頗為興盛的時期。及至“土改”時,房屋、財產(chǎn)大部分都被充公分掉了,太姥爺也在郁悶中一病不起,整個飯莊全部由大掌柜的——姥爺來打理。母親從小讀過私塾,學(xué)過女紅,上過洋學(xué)堂。她是姊妹中出落得最漂亮的一個,從小就聰慧機(jī)敏、做事利落,所以她常去飯莊幫姥爺整理賬目。
  在母親二十歲出頭時,按當(dāng)時早該談婚論嫁。提親雖說不少,父母總是覺得不夠門當(dāng)戶對,沒有應(yīng)下來。后來,終于有一個合適的人選出現(xiàn)了:這位男子姓王,家住西街,原是解放軍軍官,土改時安排在區(qū)里當(dāng)干部,姥爺姥姥覺得十分滿意。那時,母親的妹妹——老姨十三四歲,是個天生的小精靈,偷聽到大人在說二姐的親事,便四處打聽男方是哪的,在哪謀業(yè)。打聽到之后,馬上向二姐“匯報”。有一天,老姨神神秘秘地拉著母親,帶她去一個地方,母親跟著妹妹七拐八拐地來到一處大院子。突然,老姨拽拽母親的衣襟,悄悄耳語:快看,那個人就是!映入眼簾的是一位高大威武、氣宇軒昂的男子,身著一套洗得發(fā)白的軍裝,正在離她們不遠(yuǎn)處寫黑板報。母親在旁邊羞澀地偷望著,老姨卻不管那些,蹦蹦噠噠地跑過去,假裝向那人打聽事,那人回過身來,很有禮貌的回答老姨的問題。老姨不一會兒就跑回來了,那位軍官有所疑惑地、怔怔地望著她們離開的背影。走出大院,老姨急切地問相沒相中,母親羞紅了臉說:咱爸媽咋定的就咋辦唄,我聽爸媽的!
  “一見鐘情”說的就是男女之間的這種情形吧?好多美妙的愛情故事都是這樣開始的!對于那位男子來說是不是有“天上掉下個林妹妹”的喜悅之感,別人無從知曉,只知道不久之后,男方很快就上門送聘禮,雙方父母定下了婚期,決定在一個月后為他們成親。
  彼此相悅的愛情,在詩經(jīng)里早有描述:“一日不見,如三月兮”,那一個月便是“九十個月”了,至少可折合成七年多,那豈不等得心焦意亂?可是他們生在一個非常羞于表達(dá)的時代,既沒有先進(jìn)的E-mail來飛信傳鴻,而且在如此偏僻的小縣城里,也沒有即刻就可通話的通訊設(shè)備,怎么辦?沒關(guān)系!紅娘都能為張生和崔鶯鶯牽線搭橋,促成一段美滿姻緣,老姨這個小精靈也完全勝任為二姐和準(zhǔn)姐夫傳書遞話。在完婚之前,她終于幫助二姐和那位準(zhǔn)姐夫在凌河岸邊的柳林里見了一面!據(jù)老姨敘述,她當(dāng)時一直在河邊撿石子玩,既沒看見他們拉手,也沒聽到他們都說了什么,只聽見一雙喜鵲在盡情歡唱。但是,那一對人兒緋紅的面龐,羞澀的笑意里分明寫滿了“生死挈闊,與子成說,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的纏綿誓約,母親后來的表現(xiàn)也證實了這一點。
  定下這門婚事后,林家大院里到處都是母親輕盈的身影,偶爾哼唱幾句民間小調(diào)。母親一有空就準(zhǔn)備嫁衣,她最中意的一件衣服,就是用寶石藍(lán)色的暗花軟緞定做的旗袍。她幾乎每天對著鏡子試穿一遍,鏡子里那位姑娘身材窈窕,容貌端莊典雅,寶石藍(lán)色襯著凝脂一樣的肌膚顯得格外俊美。一想找到了如意郎君,她就遮著臉偷笑。詩經(jīng)里的“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最能表達(dá)她此時嬌羞而幸福的內(nèi)心祈盼。
  “人有旦夕禍福,天有不測風(fēng)云”這句晦氣的諺語非常不幸地出現(xiàn)在母親的生命中!誰料,那位男子竟在短短十幾天里離開了人世!原來這位軍人在之前的土改運動中秉公執(zhí)法,不徇私情,為此得罪了一方財主,這家主戶一直懷恨在心,候機(jī)報復(fù)。這天,這位軍人正在編寫新一期板報,一個鬼鬼祟祟的男人把手揣在袖子里,來到區(qū)政府的院子里,走進(jìn)他開始問事,因為當(dāng)?shù)鼐用窠?jīng)常進(jìn)出辦事,所以他根本沒有任何提防,他邊回答邊繼續(xù)寫字,哪料一把短刀從后背直接插進(jìn)了他的心臟!他回過身來雙目圓睜,眼里除了滿腔怒火,似乎還有深深的渴盼……他的父母如何悲慟暫且不談,我可憐的母親哪里知道愛情已經(jīng)拐彎了!她還蒙在鼓里,家人誰也不敢把噩耗告訴母親,因為親朋好友都知道了婚期,重要的是父母不能讓女兒背上“漫門克夫”的名聲。唉,能不能有個補(bǔ)救的辦法?。坷褷敵蠲季o鎖,徹夜難眠……
  真是湊巧,姥爺?shù)囊晃粨从颜f:有一個賣年畫、開染紙作坊的男子,也姓王,身材高大,人也老實肯干,就住在附近鄉(xiāng)下,是鄉(xiāng)下的大戶,看看是不是中意?這位男子就是我的父親。姥爺姥姥滿口答應(yīng)。王家人對這門親事更是滿意(當(dāng)然,王家不知道在這之前發(fā)生的事情)。雙方家長很快就定下婚期,其實就是先前定的那個日子。
  這是個蕭瑟的秋季,一片片黃葉飄浮于凌河之上,誰也不知道它們將飄向何方。還有五天母親就要出嫁了,這天傍晚,陣陣秋風(fēng)席卷著林家大院,院子里滿是凋謝的花瓣,令人倍感涼意。這幅景象令人曾似相識——哦,那漫步輕移、款款而來的不正是林黛玉嗎?飄渺間她手持裝滿花瓣的花兜,正吟唱著:“花謝花飛飛滿天,紅消香斷有誰憐?游絲軟系飄春榭,落絮輕沾撲繡簾……三月香巢已壘成,梁間燕子太無情!明年花發(fā)雖可啄,卻不道人去梁空巢也傾”。在《葬花吟》的悲戚哀怨中,姥爺召集全家人聚在客廳里,大家都望著神色凝重的姥爺,姥爺鄭重地告訴母親這樁婚事的實情。母親驚呆了!她臉色蒼白,呼吸急促,用顫抖的聲音喊道:不,不,這不是真的!爸,您不能這么說笑話呀……老姨搖晃著母親的肩膀,哭著說:二姐,我去打聽過了,他真的不在了!母親愣了一下,接著,她哭得天昏地暗,說什么也不肯嫁給別人。是啊,“恩愛應(yīng)天長”的美夢頃刻化作“水月鏡花”,淪為“未卜三生愿,頻添一段愁”的肝腸寸斷。母親此刻想的或許是山伯既已去,英臺應(yīng)殉情吧?《梁?!返钠嘟^就這樣無情地上演在母親的生命里,窗外那一片片粼粼的雨波和著母親的悲慟,化作一串串如泣如訴的音符,訴不盡生死離別的徹骨痛楚。
  屋子里,全家人都勸導(dǎo)母親:這就是命,誰也沒辦法。姥姥抹著眼淚對母親說:墨香啊,你這么大了,該出嫁了。出了這事,別看沒過門,人家也得說是你命硬,傳出去恐怕很難嫁人了。雖說這個王家在鄉(xiāng)下,又不是很遠(yuǎn),隨時都可以回來。聽說那個男人挺不錯的,不比先前那個差……
  夜深了,母親沒有絲毫睡意,整夜呆坐在那里,淚水浸濕了抱在懷里的那件寶石藍(lán)色的軟緞旗袍。似乎遠(yuǎn)在北宋,柳永就為今夜的母親填好了《雨霖鈴》:“多情自古傷離別。更那堪、冷落清秋節(jié)。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fēng)殘月。此去經(jīng)年,應(yīng)是良辰好景虛設(shè)。便縱有千種風(fēng)情,更與何人說”!只不過,母親沒有喝酒。天快亮了,她才把旗袍收好。
  次日早上,母親對姥爺說必須見見這個王家的人,否則死也不嫁。姥爺沒辦法,只好找人傳信過去,在中午時分,我爺爺同父親兩人來到林家??蛷d里,兩家人寒暄著客套話,母親坐在對面,神情漠然。爺爺看著端莊秀麗的二小姐很是滿意,父親在一旁更是喜形于色。母親終于開口了:我有幾個條件要講,如果你們能接受就結(jié)婚,不能接受就退親。爺爺說:你說吧,什么條件我都答應(yīng)。母親相繼提出了幾個苛刻的要求,且不知這并未嚇退王家人,爺爺雖然面容時而難堪了一下,可又隨即轉(zhuǎn)為笑臉:二小姐說的這些我們都答應(yīng),那就按原定的日子辦事吧。但是,直到接親那天,王家也沒能湊齊母親的“彩禮”。母親本想以此抗婚,但當(dāng)她看到滿眼熱淚、憔悴不堪的父母時,心一下子軟了下來……臨行,母親說想要一個香案,姥爺答應(yīng)了。母親最終帶著難言的傷痛,帶著對未來的忐忑,在一片吹吹打打的喜慶中,離開了生活二十多年的林家大院,來到父親居住的鄉(xiāng)村——王家。過門后,母親對婆家沒有兌現(xiàn)承諾的事只字未提,也許她壓根就不是沖錢財去的。
  王家,座落在翠柳環(huán)繞、水流潺潺的凌河南岸。沿河有近百畝良田都是王姓的。奶奶是個治家有道的厲害人物,爺爺年輕時就嗜酒如命,所以家里的事情基本都由奶奶掌處。父親兄弟六個,一個妹妹,父親排行老四。母親的到來,令這里的女人們大開眼界,母親穿的旗袍(不是那件寶石藍(lán)色軟緞的)、戴的首飾都令大家驚奇。新婚不久,奶奶拿著一件布衫對母親說:老四家的,把你那碰不得的衣裳換了吧,穿上這個,該干活了。母親換掉衣裳,摘掉首飾,開始正式融入到這個大家庭里。
  鄉(xiāng)村的臘月格外寒冷,天空中雪花慢悠悠地、無奈地飄落。王家大院內(nèi)外,到處都是厚厚的積雪,只要一出屋,哈氣立刻凝結(jié)在臉上。母親早早起來掃雪,這個看上去充滿鄉(xiāng)土氣息的農(nóng)家大院,在母親的辛勤整理下,顯得井井有條。每天擦得最亮的是母親娘家陪送的、擺在外屋的紫檀色香案,香案側(cè)面刻有鏤空雕花,看上去古香古色的。有時不是逢年過節(jié)和初一十五,母親也常常雙手合十,虔誠祈禱。香案上既沒有佛像也沒有牌位,誰也不知道母親在祈禱什么。父親是個木訥的人,但非常愛我的母親,每當(dāng)看到母親偷偷抹淚就問:要不明天送你回娘家看看吧?母親不作回答,只是連連搖頭。母親從未干過地里活,對農(nóng)活一無所知。初夏季節(jié),田里該間苗除草了,母親第一次干這樣的農(nóng)活,她雖很認(rèn)真地做,但還是除掉了好多苗,草卻沒有除干凈。父親喝醉了酒,加之先前有人說了母親的“壞話”,父親第一次動手打了母親。那晚,父親睡著了,母親卻無法入睡,她悄悄打開柜子,拿出包裹,把那件寶石藍(lán)色的軟緞旗袍緊緊地抱在懷里,啜泣得全身發(fā)抖。她能離開嗎?不能,因為她已有了身孕,自此她學(xué)會了承受、隱忍。
  秋去春來芳菲暖,草長鶯飛一年年。在艱辛而枯燥的日子里,母親先后生下了我的三個哥哥,日子愈發(fā)艱辛。父親身體大不如前,不斷地鬧毛病。孩子們漸漸長大,用錢的地方愈發(fā)多了起來。為了維持生計,母親變賣了大部分陪嫁。唯獨留下那件寶石藍(lán)色的軟緞旗袍,每到結(jié)婚紀(jì)念日那天,她總是悄悄地拿出來穿在身上,對著鏡子,看著自己越發(fā)清瘦的身形,暗自垂淚。“天不老,情難絕。心似雙絲網(wǎng),中有千千結(jié)”,或許最能詮釋她此時心底的思念之痛。
  這一年的冬天來得早,農(nóng)歷九月天空就飄起了雪花,寒風(fēng)吹在臉上有如刀割。艱難的日子里,又發(fā)生了一件令母親心煩的事——那就是已經(jīng)四十開外的她又有身孕了??粗♀筲蟮母赣H,看著漸漸長大的孩子們,自己又有孕在身,母親變得異常煩躁,常常對哥哥們大聲呵斥,為小事發(fā)脾氣。終有一天,她決心去醫(yī)院打掉這個孩子。天意總是難以阻擋,那天正巧老姨休班來看母親,剛邁進(jìn)院子就聽說母親去醫(yī)院了,她急忙騎自行車追去,飛快地跑到婦產(chǎn)科,把躺在床上正在做術(shù)前消毒的母親拽了起來:二姐,都八個月了,不能做了!留下這個孩子吧,沒準(zhǔn)是個閨女呢,要是將來有難處我?guī)湍銕?!母親終于沒有做掉胎兒。初夏時節(jié),我呱呱墜地了!或許是母親覺得她的生命終于能夠得到延續(xù)吧,母親視我為珍寶,寵愛有加。
  在母親慈愛的呵護(hù)中,我一天天長大了。記憶里,我家的房前屋后種滿了花草和蔬菜,就連院子里的小圍墻上都栽滿了花。母親每天忙里忙外,沒有一會兒閑時候。我呢,就像母親的小尾巴,跟著她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的。她去地里干活,我就在地頭的大樹下過家家;她在菜園里間菜,我就坐在她身旁的小板凳上拿著菜筐;她做針線,我也拿著針線模仿。母親做的針線如同工藝品,精美漂亮,為我縫制的衣服常常惹得同伴們羨慕不已。我無從考證母親是否知道唐代林杰的《乞巧》:“七夕今宵看碧霄,牛郎織女渡河橋。家家乞巧望秋月,穿盡紅絲幾萬條。”,但卻記得每年的農(nóng)歷七月初七,白天時母親總是接一碗水放在窗臺上。到了晚上,她取一根針小心翼翼的放在水上,每次看到針浮在水面上,母親就會高興地親親我:嗯,小文長大了一定是個心靈手巧的閨女啊。
  童年里還有一段快樂的記憶就是奶奶輪到我家的日子。因為奶奶來了,我就會伴著奶奶睡在東屋,奶奶講的的那幾個不同于母親的寶貝故事,令我百聽不厭。什么“笤帚疙瘩掃帚姐”、“黃鼠狼迷上了嬌小姐”、“孫猴子三打白骨精”就會陪伴在我睡前的耳畔。也只有奶奶來了,母親才會買一點肉,菜里才能見點葷腥。每次母親說:你奶奶這個月輪到咱家了,快去接吧。我便飛似地跑到后院的三大爺家——八十多歲的老奶奶一手拄著拐杖,一手扶著我,顫巍巍地來到我家,臉上總是樂呵呵的,我呢,連蹦帶跳的撒歡兒。
  有母親的疼愛,我如快樂的燕子,每天高高興興上學(xué)去,快快樂樂回家來。小學(xué)四年級的時候,老師發(fā)給我一本“描綠”, 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描完了一頁!趕緊拿去向母親邀寵:媽,快看,我寫的好吧?母親皺皺眉頭:這也叫毛筆字?真難看!我撅著嘴反駁:那也比你強(qiáng),你還不會寫呢。母親笑了:傻丫頭,媽寫一個讓你看看。母親拿過筆,蘸飽了墨汁,在硯臺上輕輕蹭了幾下,在我的練習(xí)本上寫下了一行娟秀的小楷: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習(xí)相遠(yuǎn)。我頭一次看到母親寫字,驚訝得張大了嘴巴:我的媽呀,老師都沒有你寫得好看呢!而母親只是笑笑:這要是寫在宣紙上會更好看。她接著干活去了,我緊跟在她身旁追問:媽,宣紙是啥樣的呀,你怎么會寫字的…… 母親邊干活邊回答我,敘談著一些久遠(yuǎn)的往事。我聽得如癡如醉,不由仔細(xì)打量著母親——一個不起眼的、也不年輕的農(nóng)村女人居然懂得那么多對我來說很深奧很離奇的事情!
  在母親的操持下,兩位哥哥相繼成家了。長期的操勞和巨大的生活壓力,令母親美麗的面龐失去了光澤,頭發(fā)也漸漸斑白。有一天她累得咳血了!我被嚇得大哭起來。母親卻說:沒事,歇一會就好了。她說什么也不肯去看醫(yī)生。從那一刻起,我感受到母親每天都是在強(qiáng)打精神支撐著這個家。但是母親再苦再累也時刻把我放在心上,夜晚,她在昏黃的燈光下,一邊為我縫制衣物,一邊不停地叮囑我好好念書;寒冷的冬夜天還不亮,她就起來為我準(zhǔn)備早飯;每個晚自習(xí)歸來的村頭路口,總有母親蹣跚的身影在等我;每次父親讓我輟學(xué),都是母親據(jù)理力爭,偷偷賣掉一些東西為我交學(xué)費。在那些艱辛無比的歲月里,我卻盡享著與唐朝詩人孟浩然所書的“十五彩衣年,承歡慈母前”一樣的幸福。
  時間又到了一個周日,母親照舊去菜園干活了。在家里寫作業(yè)的我,突然發(fā)現(xiàn)母親忘記鎖柜子了!我好奇地打開柜子,翻弄里面的東西:有兩個木盒,有一個盒子是棗紅色的、圓形的,蓋子和盒體都是整塊的棗木刻成的,很精致,里面裝著一些零錢;還有一個黑色方形的、蓋子上鑲著鏤花的木盒,里面裝著一些閃閃發(fā)光的簪花、簪子,我隨手插在頭上,對著旁邊的鏡子照照,哈,好好看哦!我又翻出一個綢子包著的包裹解開,出現(xiàn)在我面前的是一件軟緞旗袍:凝重的寶石藍(lán)色帶有銀色的暗花,領(lǐng)口和前襟都鑲著雅致的花邊,漂亮極了!我輕輕摸著那柔滑的質(zhì)感,愛不釋手。就在這時,母親不知什么時候來到我身后,她不由分說,照著我的后背就給了我兩巴掌!那是她平生唯獨一次打我,我被嚇壞了,委屈得哭了。母親的眼睛也濕潤了,她說:那衣裳不是咱們的,記住,以后不許亂動!我搞不明白,怎么別人家的衣裳放在我家?那天晚上,我躺在炕上卻遲遲不見母親進(jìn)屋,去哪了呢?原來她跑到村頭的古柳下暗自哭泣。
  日子在我漸漸長高的身影中姍姍而過,我也出落得一如母親的當(dāng)年。每天,只要有母親在,我的天空就是晴朗的!直到發(fā)現(xiàn)母親再次咳血,我的心繃得更緊了:母親會不會離我而去?我決定不念書了,在家里幫母親干活。母親掉淚了:你咋這沒出息???我哭著說:那你得去看病,得吃藥!我不能沒有媽!母親哄我說:傻丫頭,我正吃藥呢,就快好了。我竟然信以為真,接著上學(xué)去了。就在那個中午,母親第一次當(dāng)著我的面,打開柜子,平靜地拿出那件旗袍擺弄,我就追問:媽,這么漂亮的旗袍是誰的呀?為什么放在咱家?母親嘆息:送這旗袍布料的人已經(jīng)不在了,這是個念想兒。這料子是那時最好的軟緞,這種帶中腰的旗袍也是媽年輕時最流行的款式,穿起來腰身很好看?,F(xiàn)在是新社會了,不時興了,你長大了也沒法穿,喜歡就留著吧…… 母親說著說著,眼里盈滿了淚水,我卻更加疑惑。
  那年暑假,我看到母親越來越孱弱的身影,聽到她偶爾的咳嗽聲,我的心就會狠狠地痛起來!其實,母親一定早就意識到自己已經(jīng)積勞成疾了,只是為了這個家為了她心愛的、還未真正成年的女兒,用堅強(qiáng)的意志力支撐著!恰恰印證了“女人固然是脆弱的,母親卻是堅強(qiáng)的”這句法國名言。
  農(nóng)歷七月十二那天,天氣十分炎熱,樹上的蟬發(fā)出聲嘶力竭的鳴叫,太陽火辣辣地烘烤著大地,樹木花草都打蔫了,看上去似乎奄奄一息。母親戴著草帽在門前的菜地里間白菜,我和以往一樣蹲在母親身邊看著她干活。一會功夫,我就被熱得大汗淋漓,幾乎透不過氣來。母親說:別在這曬著了,你去商店買面包,咱們中午吃。當(dāng)我興沖沖地走進(jìn)家門時,卻看見父親正在費力地往炕上抱母親!我驚呼:爸,我媽咋了?父親說:我一進(jìn)門就看到你媽在這躺著,準(zhǔn)是中暑了。我一邊和父親把母親抬到炕上,一邊喊:媽,您怎么了!我摟住母親,親親她慘白的面龐,淚如泉涌:媽,您快醒醒啊…… 母親終于睜開眼睛看我了!她艱難地抬起手擦擦我臉上的淚水,有氣無力地說:小文不怕,媽沒事,累了,睡一會就好了……說著又閉上了眼睛。我緊緊摟著母親狂喊:媽,別睡!不能睡呀!父親著急地對我說:你快出去叫人!母親很快就被送進(jìn)醫(yī)院。然而,正如母親所言,她那孱弱的身體沒有堅持下去,搶救無效!
  疲憊的母親睡去了,那天,是農(nóng)歷七月十二。她走了,帶著她一生的夢幻和對女兒不舍的牽掛,無奈地離開了人世!事實證明,母親并不克夫,也不命硬,而是如同那件旗袍般綿軟,只是長久地被艱辛烘烤,使她過早地失去應(yīng)有的韌性,撕裂了便永逝!
  如果說母親是一本書,我還沒有來得及細(xì)細(xì)品讀就合上了!在母親離開我快一周年的時候,我做了一個奇怪的夢:母親對我說,她要走了,有人來接她了,她摟著我,親親我的臉,然后轉(zhuǎn)頭而去…… 我在后面哭著追她,哀求她帶我一起走,她竟狠心地不予理會!我追著母親來到一處柳林里,那里有一座警衛(wèi)把守著的亭子,亭子里走出來一位威武的軍人,他伸出手挽住母親一起飄走了!我追過去拼命哭喊也無濟(jì)于事,我又一次從夢中哭醒!我把這個奇怪的夢講給老姨聽,老姨驚訝地說:天哪,你居然做這樣的夢?!真是奇了怪了,難道……那一刻,我才從老姨口中得知母親和父親結(jié)婚前的那段慘痛波折!哦,默默逝去的母親呵,您會不會知道,今天您女兒正在用她那并不圓潤的沙啞歌喉,為您吟唱一支帶淚的歌?低吟著您在秀塔旁書寫了人間最美麗的絕戀!女兒用心為您填詞《破陣子》:
  歲月如梭易逝,
  年輪碾過數(shù)圈。
  唯有青山陪綠水,
  隨鑒多少紅塵緣,
  情斷秀塔邊。
  
  風(fēng)雨搖飄依舊,
  人間愛恨經(jīng)年。
  怎奈情絲纏玉扣,
  玉碎絲連魂亦牽,
  絕戀古難圓。

  重新品讀我的母親,她用全部的善愛,羽化自己,溫潤兒女,一如她詩意的名字——林墨香,也一如她的旗袍,恒久凄美。撫摸著那件旗袍,淚珠墜落其上……哦,恍惚間那旗袍的淚痕累累之處,竟然盛開了一朵朵晶瑩剔透的藍(lán)色蓮花,并在頃刻拓展成一大片荷塘!母親從蓮葉深處緩緩而來,步履輕輕地走向我。這件美麗的旗袍已經(jīng)穿在她身上,她肩上還披著婀娜飄悠的白紗,她笑意盈盈的看著我,目光里充滿溫暖的關(guān)切……??!這不是傳說中集美麗和善良為一身的荷花仙子嗎?仙子向我點點頭,漸漸飛于天際間,隨即化作永恒的滿天星光……淚光中的我,臉上終于有了釋然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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