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最忌午餐肉。我一見它更傷心,只要聽到誰說午餐肉,就心潮翻滾追悔莫及。于是我家就有個不成文的規(guī)定:不食午餐肉,不言午餐肉。
爸在村里有個外號:“老抗”。爸為自己有這個綽號而自豪。他說:“俺扛過槍渡過江入過朝,從東北老家隨‘四野’一直打到海南島,又一個華麗轉(zhuǎn)身就‘雄赳赳氣昂昂’地跨過了鴨綠江。”因此爸的戰(zhàn)友很多。
那一年,爸的一個老戰(zhàn)友從老遠的地方來看他。開車的司機管那人叫“首長”,爸管他叫“文書”,他管爸叫“老班長”
“老班長,你以為不給我回信,你就消聲匿跡,我就找不著你呀?你鉆耗子窟里我也能把你挖出來。”那人一進屋就數(shù)落爸爸。
“‘小尕豆子’,我煩你總提那點破事!”爸輕描淡寫地說。
“怎么是小事呢?我這條命是你給的,我把誰忘了也忘不了你!”
“別婆婆媽媽的,你是指導員???戰(zhàn)場上,保護身邊的戰(zhàn)友義不容辭理所當然。再說,現(xiàn)在我生活得很好,有老婆有孩子了,這在以前連想都不敢想的事。想一想那么多長眠在地下的戰(zhàn)友,我知足了,我什么都不計較了。我好著呢,不用你們總惦記著。”爸似乎把以前的事已經(jīng)忘掉,說得平平淡淡。
“你別裝了,來的時候我到你們縣武裝部和民政局了,你們這個地方是全縣最窮的地方。何況你身上還有那么多的傷,干農(nóng)活容易嗎?”
“怎么不容易?咱祖祖輩輩土里刨食,輕車熟路。再說,城里那工作咱也干不慣,你還不知道我斗大字不識幾個。‘小尕豆’子不怕你笑話,你老班長戀家啊,你嫂子農(nóng)村戶口又去不了?,F(xiàn)在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孩子老婆熱炕頭,有錢難買愿意啊!”
“不管你咋說,我看到你現(xiàn)在這個樣子,心里不好受。”說著背過臉去用手很快抹一把眼睛,“假使在一個國家里,那些犧牲生命、健康、幸福去保衛(wèi)國家的勇士們,其社會地位,反而不如大腹便便的商賈,那么這個國家的滅亡,就一點都不冤枉了!”他又停頓一下,“我告訴你,老班長,你再把我匯來的錢原封不動地打回去,咱倆沒完!現(xiàn)在我是你的班長。”那人十分認真嚴肅地說。
之后他們還嘮了很長時間,媽媽張羅留他們吃飯。那人說:“大嫂,別張羅了,我們必須趕回去參加下午的會議。”
客人一走,我和弟弟就爭先恐后翻客人拿來的東西。很多吃的我們都沒見過,其中最引起興趣的是那锃光瓦亮的午餐肉。這個名字我們還是第一次聽爸爸說的。爸說:“有豬肉的,有牛肉的。”
“爸,在戰(zhàn)場上你們就吃這個呀!”弟弟瞪大眼睛問。
“這是美國鬼子吃的,我們是一把炒面一把雪,供不上時,連在馬糞里找到一顆黃豆都扔到嘴里去。”
聽爸爸這么一說,我和弟弟都垂涎欲滴,馬上就要打開吃。
“留著送人,走個人情什么的,至少得給村長點東西呀。”媽媽用手捂著不讓動。
“打開一個吧!”爸苦笑著,一臉的無奈。
得到爸爸的允許,我手快一下就抓起一個。弟弟在我身旁,兩只期盼的大眼睛就沒離開我手里閃亮的圓筒,他恨不得一下就能吃到里邊的肉。
我拿著這陌生的玩意,就像手捧個刺猬,雖然愛不釋手,競不知道從何處下手。我把盒蓋上那小金屬棍鑰匙 拿在手里,左看看右看看,仍然無計可施,頭上都沁出細細的汗珠。
爸爸在一旁一個勁地壞笑,有點幸災樂禍。
突然,弟弟有了新發(fā)現(xiàn):“小舌頭,這里有個小舌頭!”說著就從我手里搶走了鑰匙。
他拿過罐頭把那小舌頭對準鑰匙上的小孔,就像韌針那樣。之后胖胖乎乎的小手一扭動,那鐵皮便撕裂開來,露出里邊一線粉紅的肉。
弟弟那個得意,那個自豪,長睫毛的大眼睛忽閃著,他好像故意在做給我看:“怎么樣,還是我行吧?”
眼看就要完事了,我也要享受那種快樂:“小弟,讓我也轉(zhuǎn)一下唄。”我有點可憐兮兮地請求。可弟弟興趣正濃,那肯放手。
我急了,軟的不行就動手去搶。
弟弟一躲閃,那鋒利的薄鐵片,刀一樣削在弟弟的手指上,鮮血成滴成滴地掉下來,滿手都是血,地上也立馬殷紅一片。
我嚇傻了,媽不知所措,爸胡亂抓起棉絮裹住傷口抱起弟弟就往大隊跑。
這一夜我們家鬧翻了,難熬極了。媽劈頭蓋腦地打我,知道自己錯了,我也不躲閃,理應該受到懲罰的。弟弟的手雖然包扎上了,但開始的時候,他疼得“咝咝”直咬牙,還一個勁地說:“別打姐姐,別打姐姐!不怨她,是我自己不小心。”
“你消停點吧!”爸對媽吼著。說完就破天荒地打開一包戰(zhàn)友送來的香煙,一支接一支地吸。平時他只抽旱煙袋,香煙都留著有大事小情時用。他不停地過來看弟弟的手,還把衣服袖子擼上去看胳膊。
我們家不寧靜,夜也不靜謐。山風呼嘯著席卷整個村莊。爸幾次開門看房頂?shù)拿┎?,唯恐被大風刮走。山后不知是什么野獸發(fā)出“嗷嗷”地怪叫,一只貓頭鷹好像就在我們家門前的枯樹上,像小孩似的“呱呱”地哭泣。
媽抱著弟弟來回在屋里走,我就跟在他們后邊一直跟弟弟說話:“崖頭上的映山紅開了,明天姐就給你采回一把。”這樣分散他的注意力。開始的時候弟弟還有說有笑:“姐,后山那個‘大頭’在學校總欺負你,等我長大了,饒不了他!”“你長人家不長呀?”這時弟弟就“咯咯”地笑。
不知過了多少時間,弟弟不說話了。媽媽以為他睡著了,就把他放在炕頭最熱的地方。爸爸過來伸手一摸,二話沒說就往生產(chǎn)隊跑。后來我知道爸爸跟生產(chǎn)隊長干了一仗。
“現(xiàn)在正是春耕大忙季節(jié),哪有牲口給你出車!去一趟縣城來回就得兩天,再說,小孩子拉個口子,用得著興師動眾的嗎?”生產(chǎn)隊長很為難。
“你懂個屁!”爸揪住他的脖領子到馬號,硬逼著他給車。
“只能給你個牛驢車,還得你自己趕。”
爸把車趕到家門口的時候,東方已經(jīng)魚肚白了。媽媽抱著昏昏欲睡的弟弟坐上車,爸就吆三喝四地揮舞著鞭子。
我站在家門口,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這掛車。開始的時候,能聽到花轱轆車發(fā)出的悠長“吱扭吱扭”的聲音,也能聽到爸爸急促抽打牲口的“啪啪”聲。后來走遠了,漸漸爬上了山坡,連爸爸揮動鞭子的樣子都看不清了。我不敢眨一下眼,唯恐他們在我的視野里消失。但是他們還是逐漸變小,最后變成一個小黑點,消失在天邊——通往縣城的山口。淚水不由得奪眶而出,一切都模糊了,炊煙霧靄鎖住了村莊,也鎖住了我的心。
爸爸媽媽走后,我一直在哭。鄰居家二嬸過來勸慰,孩子別哭壞了身子,得吃點東西,人是鐵飯是鋼,一頓不吃餓得慌。
我總一個人癡癡地依靠自家的門框,凝視通往縣城那個隘口,從一輪紅日噴薄而出,到晚霞把它染成赭紅。我多么希望爸爸的牛車從那里出現(xiàn),多么希望能看到弟弟從車上跳下來,和往常一樣,握著胖乎乎的小拳頭:“姐姐,你看,手好了。誰若敢欺負咱,看看我的厲害!”
終有一天,我看到了爸爸的牛車從隘口冒出了。我跑呀跑,跑出了村子,爬上了山坡,看清車的時候,已經(jīng)累得上氣不接下氣了。
可我萬萬沒想到只見偎在車里的媽媽,卻沒了她懷里的弟弟。
我悔呀,我恨呀,我捶胸頓足,在院里翻身打滾地哭。媽放開悲聲,哭得凄凄慘慘。爸刀刻斧鏤的臉上已老淚縱橫。他雙手狠狠擊打著門框:“就晚那么一點點,就晚那么一點點啊!”
弟弟太小,他還沒來得及好好看看這大千世界,還沒有享受這五彩繽紛的生活。一位老爺爺也陪著我們落淚:“可憐這孩子了,老天爺不長眼啊,老朽風燭殘年沒用了,怎么不讓我頂替他呀!”
從此以后,爸的身體每況愈下。不知是過度悲傷,還是積勞成疾,還是傷痕累累的身體不堪重負,在肺葉里緊挨心臟的那顆子彈突然興風作浪。他是在送往縣醫(yī)院的途中撒手人寰的。如果能早一點趕到進行手術(shù),也許還有一線生機。
光陰荏苒,今非昔比了。我長大成人了,家鄉(xiāng)也修了公路??上麄冏叩锰颐Γ瑳]等到這一天。我長出一口氣,嘴里好像銜著一塊午餐肉,不過那午餐肉不是很香很香,而是又苦又澀和眼淚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