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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出陽關(guān)有故人
來源: | 作者:龐偉華  時間: 2019-12-03
(一)
  敦煌,這個古老神秘的地方,是珍藏在我記憶史館的甲骨文。
    陽關(guān),這個通往西域的關(guān)隘,始終是縈回在我夢境中的密碼。
    感受“絲綢之路”上的陽關(guān)古韻文化,是我多少年來一直蘊藏在內(nèi)心深處的夙愿。
    此刻,我竟夢幻般果真登上了千年陽關(guān),腳下就是早已被歲月風塵掩埋的陽關(guān)古城,盡管漢魏時期的繁興,唐宋年代的鼎盛早已成為美麗的傳說,但可喜的是仍有一座距今2000多年前的漢代烽燧,在“古董灘”上的“墩墩山”頭,巨人般巋然屹立于歷史與現(xiàn)代時空交匯點上。
    佇立烽火臺旁,但見天高地曠四野寂寥,戈壁荒灘一望無際,風煙滾滾,流沙茫茫……
    讓人自然想起“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不度玉門關(guān)”的蒼涼,“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guān)無故人”的悲壯,衛(wèi)青、霍去病征戰(zhàn)的威武驍勇,張騫、班超出使西域歷經(jīng)磨難的輝煌……
    壬辰年9月17日,因為要參加“中石油黨建科研分會第十二次年會”,我終于踏上這片古老的熱土。
(二)
    圓滿完成年會議程之后,我們深入青海油田一線去參觀。
    翌日早8點離開賓館,車子駛出市區(qū)便一頭扎進空曠的大戈壁,公路像凌空抖下來的一條彩帶,滑落于莽莽荒漠之上,然后隨風飄向無際的遠方……
    倚窗遙望,太陽射出白亮亮的光線,漫漫黃沙徑直向地平線延展,看不見高山、看不見河流、看不見飛鳥、更看不見人影,沒有樹木、沒有禾稼、沒有鮮花也沒有綠草,當?shù)厝藗?ldquo;天上無飛鳥,地上不長草,風吹石頭跑,氧氣吸不飽”,邊塞詩人岑參寫道:“今夜不知何處宿,平沙萬里絕人煙。”
    車子以百碼的速度狂跑了5個多小時,由甘肅跨入青海柴達木盆地四五百公里,竟然沒發(fā)現(xiàn)什么動植物,甭說河流樹木,一滴水一棵青草,甚至一蓬駱駝刺都蹤跡難覓,仿佛置身一個沒有生命的世界里。
    午后1點30分,車子終于拐進冷3站,此時太陽簡直在噴火,車上空調(diào)早已失靈悶如蒸籠,窗簾剛拉開縫隙,光束便唰地刺進來,刀子一般灼眼割皮。
    打開車門,身著紅色工服的采油工齊唰唰列隊鼓掌。小站沒有規(guī)整的圈閉和柵欄,更不見任何綠化花草和景致,土坯砌就的機泵房、值班房和計量間,兩個褪色小油罐……基礎設施采油設備簡陋陳舊。站上7男3女共10人,46歲的站長竟在這工作25年,最小的女孩21歲是新分配大學生。全站24口油井,日產(chǎn)油量不到10噸……會務小李告訴我們,站上采油工2-3個月才能回市區(qū)一次,在家休息3天再返回上班。
    “這個采油站還贏利嗎?在場有專家質(zhì)疑提問。小李笑笑隨即坦言:冷3站已是負效,可仍要堅持油井正常運行,工人無論在這樣‘烘烤天’,還是揚沙、風雨霜雪天氣,也不管男工還是女孩都只能一個人步行巡井,每天必須到這世界最高海拔、最不適宜人居的井場巡察三趟,一趟2-4小時。該站在保持正常生產(chǎn)、努力挖潛爭取創(chuàng)效的同時,它有另一層更重要的意義在于——繼續(xù)對老油田堪探、開采權(quán)的堅守……
    當參觀結(jié)束車子啟動離開的時候,工人們跳躍著沖我們揮舞紅色的帽子,隨即轉(zhuǎn)身各自抄起管鉗背上工具兜,冒著烈焰淡然又向“火爐”似的沙漠深處的油井走去,望著他們晃動遠去的剪影,忽然感覺他們?nèi)巳硕枷駛髌婀适吕锏娜宋铮竽嚓栂聜€個都定格成生動不朽的雕塑!
(三)
    一頓再簡單普通不過的飯菜,卻讓我品嘗到有生以來最復雜珍貴的味道。
    本來預定參觀冷3站后,正午趕到冷湖油田管理處午餐,可腸胃咕咕強烈抗議著跨進餐廳的時候已近3點。
    說餐廳這個詞明顯有些夸張,實際上就是擺著掉漆褪色桌凳的三間簡陋職工食堂。菜譜:三盆菜——一盆熗甘藍、一盆柿子雞蛋和一盆肉絲炒瓜片。主食:米飯和花卷。
    70多位來自全國各地的中石油科研系統(tǒng)黨建專家,依次像學生時代打飯那樣規(guī)規(guī)矩矩站隊,排到了你點什么菜,師傅就往你手托盤里盛半勺,主食能吃多少自己盛自己夾……
    我注意到有人點了一樣菜,有人兩樣菜,也有人要了三樣菜。
    我注意到大家無論級別高低,無論年長年輕,無論男人女士,都是那么自覺遵守排隊,都是那么嚴肅認真點菜盛飯,都是那么小心謹慎自己端尋到空位上。
    我注意到所有客人吃的都是那么恭敬、那么香甜、那么干凈,剩菜剩飯餐桌上沒有,歸位送回去的托盤里更沒有。
    然而在這荒蕪肅殺的大戈壁,在這遙遠柴達木盆地的冷湖,誰都能掂出這頓飯菜的沉重分量,都能品味出它的特殊滋味,都能悟出這樣午餐后面的特別意義——這里的一粒米都是閃光金子,一葉菜都是美味佳肴,一滴水都是玉液瓊漿!
    這米面、這肉蛋、這瓜菜,不僅為上蒼吝嗇的賜予,更浸透高原石油人的血汗,它已不僅是人體機能運轉(zhuǎn)的燃料,更是絕地生命與生命兌換的媒介!
    面對這樣自然的饋贈,石油人的辛勤創(chuàng)造,級別的高低、地位的尊卑、待遇的薄厚、口味的差異泯然而逝。有的只是人性的公允、人格的平等、命運的均衡……
    七個多鐘頭的延長課時,五百余公里的茫闊課堂,黃沙、干燥、酷熱、空茫、寂寥、荒涼、肅殺的娓娓動人講述,給我們上了平生最生動、最深刻、最觸動、最有效的一課!
    因此,冷湖遲來的一頓午餐,它的意義決不再是生理性的進食充饑,而是一次情感的陶冶!一次心性的洗禮!一次靈魂的升華!
   (四)
    離開冷湖石油管理處東南大約3公里,我們來到座落在戈壁灘上的青海油田“冷湖四號烈士陵園”。
    只見簡易的園門兩側(cè),一幅氣貫長虹的挽聯(lián):左書“志在戈壁尋寶,業(yè)績和祁連同在,右寫“獻身石油事業(yè),英名與昆侖并存”。
    走進陵園,一座漢白玉紀念碑晴空下昂首聳立,上面是“為發(fā)展柴達木石油工業(yè)而光榮犧牲的同志永垂不朽”莊肅銘刻。
    碑后望去,一片密密麻麻大大小小墳包凸起荒漠之上,下面長眠著400多名柴達木石油奠基者,就是他們當年于賽什騰山下,這片亙古荒蕪的戈壁上發(fā)現(xiàn)了柴達木冷湖油田,建成了30萬噸產(chǎn)能的石油基地,使青海油田一舉躋身中國四大油田行列。
    參觀者集體肅立碑前寄托哀思,并為這些獻身高原石油事業(yè)的先驅(qū)獻花,當我深深鞠躬并將一束鮮花放在碑前的一刻,心中一種崇敬和難以形容的悲壯感不禁油然而生。
    小李介紹葬在這里的先烈中,既有地位名望顯赫的石油專家,也有最初普通的創(chuàng)業(yè)者,既有結(jié)發(fā)會戰(zhàn)的伉儷夫妻,也有一同來創(chuàng)業(yè)的父與子,有只身年高的單身漢,也有年僅19歲的小青工,有惡劣環(huán)境不適病故者,更有井噴悲壯殉職的勇士……
    細問名字時她只能道出其中幾位,——1939年畢業(yè)于清華大學地質(zhì)系,又留美深造的原石油部總地質(zhì)師陳賁,原石油部地質(zhì)專家黃先,青海油田勘探開發(fā)研究院的總地質(zhì)師馬川,還有青海油田原副局長薛崇仁6位戰(zhàn)井噴烈士等。
    走在這片風沙荒冢中,看不到一座稱得上華麗的墳塋,幾乎一律的沙包加一塊石碑,有的名字尚依稀可辨,有的則已字跡模糊,也有可能原本就是一塊無字碑……
    但有一點很統(tǒng)一一致,——所有墳包全部背襯白雪皚皚祁連山,面朝東面家鄉(xiāng)的方向,是仍舊眷戀創(chuàng)業(yè)的疆場,還是永遠魂系親情的故鄉(xiāng)?這樣深摯復雜而魂牽夢系的情愫誰能辨清道明?
    有這樣幾個小故事讓我格外感動,——一對夫婦叫陳自維、張秀貞(陳自維為原冷湖油田管理局研究所黨委書記),1950年油田開發(fā)初期就雙雙來到冷湖,妻子張秀貞積勞成疾病逝葬在這里。晚年陳自維已被孩子接回內(nèi)地盡孝,但生前他就叮囑兒女們他死后,務必將自己的骨灰再送回來,和妻子一起合葬在冷湖上! 
    公墓里還沉睡著這樣一位老地質(zhì)專家,雖然他生前從未到過柴達木,但他有個最大的愿望就是在有生之年來(曾多次準備成行)柴達木,可陰差陽錯均未成行,最后一次他終于下決心動身的時候,卻突然被病魔擊倒,臨終立遺囑將遺體埋在柴達木……我在想:高原戈壁的柴達木既然如此偏遠、荒涼、肅殺、艱苦,那么,石油創(chuàng)業(yè)的先輩們何以如此魂牽夢縈呢?
    上個世紀90年代,油田為改善職工生活條件,基地大批搬遷到美麗的敦煌,但“冷湖四號烈士陵園”還保留在沙漠中。每年清明節(jié)至,青海油田后輩們,包括遠在千里之外內(nèi)地的子女,也都紛紛到來緬懷祭掃,寄托哀思、傳承柴達木精神。今年清明時節(jié),黃先、馬川的女兒特地從北京專程坐飛機,繁復輾轉(zhuǎn)來到戈壁深處冷湖,懷抱鮮花手捧供果,匍匐長跪在父親的墓碑前悼念慟哭。
    來時在車上,還聽到了關(guān)于前些年6名采油工,在巡井時因突遇暴風雪無處躲避被凍成了“冰人”;柴達木冷湖勘探開發(fā)初期,8名勘探女隊員走進柴達木失蹤,從此就再也沒有走出柴達木“南八仙”的故事。
    此時恰讓我想起了那首悲壯的旋律,“淹沒了黃塵古道,荒蕪了烽火邊城,歲月啊你帶不走,那一串串熟悉的姓名”……
    但我想:“冷湖四號陵園”的墓碑,無論那上面有名或無名,相信那每一個墳墓下面,都有一個悲壯動人的故事,也不管有碑無碑,但他們的歷史功勛和精神,會永遠矗立在石油后來者的心上!
    
    (五)
    名揚柴達木的“地中四井”是我們參觀最后最神秘也是頗具冒險意味的一站。
    午后四點,高原陽光的熾烈非但毫無收斂,反而將沙子的熱度烤燙到了極致。
    一臺沙漠王開路,面包和兩輛黃海大客緊隨,車子在沙灘上搖晃拐擺像個酩酊醉漢,累得渾身筋骨嘎吱嘎吱山響,尾部突突卷起翻滾的塵煙……
    “快看!——”不知誰一聲驚呼,依窗遙望,遠遠地沙漠上,不斷有成片成片與黃沙一色的突起物閃現(xiàn)出來,高高低低、直立橫臥、混雜錯落、散布無章,似微凸的沙山連綿隆起,又像久遠古建筑倒塌廢棄,抑或村寨部落屋舍被毀的斷壁殘垣?……讓我想到吐魯番元末察合臺時期,被戰(zhàn)火毀棄的交河故城生土建筑遺址的悲壯……
    小李表情異樣的說,這些原來都是青海油田機關(guān)的廢棄舊址,當年勘探局基地在茫崖的“萬人帳篷區(qū)”,正是由于“地中四井”的發(fā)現(xiàn)才遷至大柴旦,然后由柴旦再遷新興的冷湖油田……
    停車邁進廢墟,但見四處殘墻斷壁,滿眼沙疙土塊,凸凸凹凹,東倒西歪,象刀光劍影暗淡,鼓角爭鳴遠去,而硝煙尚未散盡的古戰(zhàn)場。盡管被歲月風霜無情剝蝕掩埋,但從直立的斷壁上,仍依稀可辨“鉆透戈壁千層土,踏遍昆侖萬重山”創(chuàng)業(yè)豪言壯語,甚至褪色的“千萬不要忘記階級斗爭“、“下定決心”文革時期標語……英雄的冷湖人在這遍布文物古跡的圣地,創(chuàng)造了屬于石油人自己不朽的文物,在西域浩繁的歷史畫卷上,用生命和赤誠書寫了柴達木精神的歷史!
    車隊這時出現(xiàn)了問題,兩輛笨重的黃海在后面沒了蹤影,電話里說又陷進了沙坑,我乘坐的面包也是沒走幾步,便肚皮貼在了沙楞上寸步難行。
    天色將晚,風沙漸起,返程仍是五百多公里路,眼下“地中四”又神秘不現(xiàn),再盲目前行大船小舟都可能擱淺再難上岸!可千里迢迢到此又心有不甘,到底怎么辦?經(jīng)征求大家意見還是決定忍痛割愛原路返回!
    唯有北京汪端秘書長和我執(zhí)意要步行探訪,最后領隊破例讓院里王工帶越野車滿足我們的特別愿望前去,大客車和面包退出先返回敦煌。
    “沙漠王”開足馬力,如瘋狂的駱駝,又像激流翻轉(zhuǎn)的皮劃艇,在劇烈顛簸的車子里搖晃,心底隱約生出不安忐忑,竟感覺有點“壯士一去兮不復還”的味道。
    車子戛然停在“地中四井”的時候,3個采油工立正給我們敬禮,原來他們午飯后就特地從鄰站趕來迎接我們,早已在燥熱空曠的井場上等候3個多小時!
    一座白色紀念碑聳立井場一側(cè),其上“英雄地中四,天下美名揚;東風浩蕩時,油龍逐浪飛”題詞赫然剛勁。下端立“中國石油天然氣集團公司企業(yè)精神教育基地”牌匾。
    石碑的對面就是譽為“青海石油工業(yè)劃時代里程碑”的“地中四井”,潔凈平整的方型井場上,一臺8型老式抽油機默然肅立,雖然它已在1978年1月停產(chǎn),從容走過20年的輝煌,但仍頭部微揚保持著轉(zhuǎn)動的姿態(tài)。就是它在柴達木早期鉆探最艱苦迷茫的時候,一炮打響日噴油800余噸,而且正是由于它的發(fā)現(xiàn),帶來了“冷湖4號、冷湖3號”等一系列新構(gòu)造的驚喜。時任石油工業(yè)部長的余秋里、副部長孫敬文、康世恩為此親臨現(xiàn)場視察部署。著名石油詩人李季,聞訊當即激情賦詩《一聽說冷湖噴了油》:人人爭把喜訊傳/盆地原是聚寶盆/柴達木是祖國的大油田……由此誕生了冷湖油田,開啟了柴達木振興的新曙光,迎來整個青海油田誕生發(fā)展的一路輝煌!
    這三名工人都是石油院?;貋淼挠吞镒优x開前與他們在井場合影時,我順便問了一句為我們動情講解的小伙:“讀完大學咋還回這地方來?”,“習慣了”他淡然回答。一句“習慣”令我無限感慨,“習慣”,是極樸素的話語、極簡單的詞匯,但它包蘊了多少真情實意?因為這種習慣是一種石油人自己的精神文化,一種石油人獨有的奉獻境界,一種石油人光榮傳統(tǒng)和高潔靈魂的自然熔融的血脈流傳!
    “西域”和“戈壁”,在我的認知世界里多年來,除了歷史的厚重和神秘,便是地理的荒涼和恐懼;“敦煌”和“陽關(guān)”,除了文化藝術(shù)的蘊藏和玄妙,便是時空的茫遠和冷陌。
    一次幸運的敦煌陽關(guān)坎坷之行,西域戈壁柴達木的冒險參訪,讓我在這悠遠蒼涼的陽關(guān)古道上,看到了石油一面大旗的輝映,石油共同艱難大業(yè)的開創(chuàng),石油精神的世代傳揚,石油熱血的源遠流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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