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候是深冬的夜晚,下著雪。我躲在暖烘烘的樓里追熱播劇。我相信在這樣的天氣和時刻,如果不是必須,沒人肯跑出家門。
“糖葫蘆——!冰糖葫蘆——!”
我住的房子挨近小區(qū)東門,東門這條街是這座小縣城里有名的“歌廳、飯店一條街”,許多流動的小商小販都想借其“地利”,因而平日里人們就慣聽了這條街的叫賣聲。今晚,這里成了這個賣糖葫蘆的的專場,叫賣好像從天還沒擦黑的時候就開始了,之后,聲音在這靜寂的寒夜愈發(fā)清晰。然而,這種天氣,又是這般光景了,這個賣糖葫蘆的還不肯回家,想來定是還沒有賣完,巴望著在這條素來熱鬧的街上做完今天的買賣。雪,不是大朵大朵的花兒,雪的花兒是會很溫和地融化的;而是星星點點的“米糝子”,斜斜地砸下來。我扒著北窗往東門口望,歌廳和飯店門口的燈光由建筑物的縫隙瀉過來,在雪里迷離成一團,模糊不堪??床灰娰u糖葫蘆的人,只可想見那支起的插糖葫蘆的“秸稈耙子”和那用蓄電池、舊雨傘及節(jié)能燈泡自制的“吊燈”,想見雪粒子砸在那秸稈耙子上和“燈罩”上,不曾融化,便直直地滑落了。我心頭油然而生一股酸楚和溫熱,并迅疾流遍全身,心說“曾是一樣的人?。?hellip;…”
那時,鄉(xiāng)鎮(zhèn)衛(wèi)生院瀕臨解體,開不出資,我跟六兒陷在了困頓中。顛來倒去地想了千八百個個兒,即便是做個小買賣,我倆也拿不出本錢來,就賣雪糕還行,十幾塊錢就夠了。于是我用紙殼箱子和舊棉花糊了個雪糕箱子,業(yè)余時間小夫妻倆就去賣雪糕,當然還有冰棍。一根雪糕賺八分錢,一根冰棍賺三分錢。大晌午頭子的,毒日頭狼哇哇地烤得人皮肉生疼,這時候是不是人人都躲在陰涼的屋里歇覺呢?可我倆卻在走街串巷地叫賣。我那時最愛盯人家的房門了,總有這樣的幻覺:哪家的孩子沒午睡,聽到叫賣聲就推門跑了出來,手里舉著一毛、兩毛錢……“雪糕——!新來的雪糕——!”嗓子喊冒煙了,六兒從箱子里摸出一根冰棍遞給我說:“快咬一口,含著。”我忙搶過冰棍塞回到箱子里,也不是責怪,就是著急,說:“別往出拿,一透風都整化了!”但是馬上的,我又回手想拿回那根冰棍,我熱,就知道他也熱;我渴,就知道他也渴。剛剛,他不也是如此嗎?我說:“你咬一口,含著吧。”六兒卻伸手攔住了我的手,說:“我不熱,也不渴。”可汗珠子卻出賣了他,剛擦完就又爬出來了…… 賣不完的雪糕和冰棍還可以送回到進貨的那家去凍上,第二天接著賣。有時到最后就剩下一根了,再賣不掉就化了,也不好意思為這一根去送一趟,兩個人就一替一口地吃掉,可是誰也不肯咬大點口,都想給對方留更多,咬著咬著,軟化的雪糕禁不住了,眼瞅著最后一口掉在了地上……后來有經(jīng)驗了,就用手心接著……有一次學校開運動會,同事們都去看熱鬧,我倆在會場外叫賣雪糕,我們喊一聲“雪糕——!”,就有調(diào)皮的孩子們起哄喊“大夫雪糕——!”起先很難為情,之后一忙乎就忘了不好意思了。那次凈賺了三十七塊八毛,我倆樂得什么似的,晚上回家下跳棋以示慶賀……
“糖葫蘆——!冰糖葫蘆——!”
悠長的叫賣聲穿過昏黃的燈光和細碎的雪,讓這清冷的冬夜有了幾分俗世的暖意。我想象著賣糖葫蘆的人在這冰天雪地里袖手跺腳的堅持,很是感動。我想起二姐,想起她也曾如此堅持,想起瘦弱的她踏著沉重的板車上街叫賣大豆腐。春天,小蔥一拃多高了,人們樂呵呵地看著二姐往自己的盆碗里戳豆腐,說著小蔥大醬拌豆腐,誰都得意這口兒。夏天,人們趿拉著拖鞋就出來了,閑問道:現(xiàn)在做幾板兒呢?二姐說:兩板兒,在咱村賣一板兒,往區(qū)里幾家飯店送一板兒。人們便感嘆道:也就你們家豆腐好??!不摻假。換一家,這么死拉熱的天,可賣不動兩板,都得餿了。秋天,二姐夫得多做兩板豆腐才能滿足秋收的需要,二姐也得更早地出去才能契合秋收的作息時間,“豆腐——!大豆腐——!”二姐的聲音是那種草原歌手的淳厚女聲,太陽聽到最后,也不好意思繼續(xù)賴床了,從地平線探出頭來要看看這個勤勞的女人。冬天,人們把盆碗夾在腋下,袖著手跑出來,跑到跟前才抽出手來,把盆碗放在板車上,聳肩跺腳抱手哈氣的。二姐皸裂的手揮著鏟子,熟練地把豆腐戳在盆碗里,那豆腐水嫩嫩的,冒著熱氣。一年三百六十天,二姐的村子里許多人的早晨,就是在二姐的叫賣聲中開始的。而二姐的日子,都跟在水中浸泡過的豆子似的,經(jīng)過磨礪,流淌出香醇。外債還清了,房子蓋起來了,孩子供成人了……最令人稱道的是,雖然早分家另過了,但是當老人生病和小叔子求學的時候,二姐不計前嫌,主動分擔,那每一分每一毛,都是她一聲一聲叫賣來的。一塊豆腐賺兩毛錢,得多少塊豆腐才成就了她的溫良賢孝呢?二姐夫說,這是二姐最令他感動的地方。二姐不幸病逝的時候,二姐夫悲痛不已,村人們也都跟著悲嘆再難找這樣的好女人……
我們都是平凡的人。但是為了討生活,可以說,每個人的奮斗又都是不平凡的。有一次我見到一個賣氫氣球的人著急過馬路,因為對面一個小男孩被他手中的氣球吸引,跳著腳要拉他手的女人給買。賣氫氣球的人走到馬路中間時車行的綠燈亮了,一輛接一輛的轎車不等他通過便在他眼前飛馳而過。他牢牢地把拴著一個個氫氣球的繩子都抓在手里,不讓那些花花綠綠的家伙亂飛,它們就毫不客氣地你疊我壓地趴在他的背上,他背著那個氫氣球堆疊的“高山”,按說氫氣球是沒什么重量的,可他的背仿佛是那“氣球山”給壓的,駝著,高聳的“峰巒”跟佝僂矮小的他形成一種震撼人心的視覺對比,令人有跑過去搬山移石的沖動。想來他定是這樣長年累月地扛著生活的重擔才被壓彎了腰的。他應該是害怕那女人不肯等這幾十秒,站在馬路中央大喊著:“氫氣球啦——!漂亮的氫氣球——!”汽車把他和那女人跟孩子隔在兩邊,而他的眼神穿過車與車的縫隙捕捉著小男孩的身影。還有一次是個賣烤地瓜的,冬日的晌午,他倚著他那破舊的車子,打開一個有點舊又有點臟的保溫飯盒,抓出餃子來往大嘴巴里塞著。我猜,那餃子是她老婆特意給他包的吧?他好像忘了剛剛城管的追攆,笑嘻嘻地,一臉滿足相,熱氣隨著他的咀嚼從嘴里冒出來,與冷空氣相遇成一朵一朵的白哈氣。一有人路過,他不管嘴里的餃子嚼沒嚼完就急著吆喝起來:“烤地瓜——!熱乎的烤地瓜——!”這就是小人物平凡的人生,就是這樣,從不以艱辛為苦,反而在艱辛中堅持著,希望著,珍惜著,滿足著……
“糖葫蘆——!冰糖葫蘆——!”
看看時間,念高三的兒子該下晚自習了,我下樓去接他。賣糖葫蘆的還在東門口,那是一張非常年輕的臉,他的秸稈耙子上就剩一串糖葫蘆了。兒子下了出租車,看見我,笑道:“多冷!不用接!我又不是幼兒園小朋友了!”說著拉起我要往家跑。“等一下!”我拉住他,轉(zhuǎn)身面對賣糖葫蘆的:“多少錢?我買了。”兒子奇怪:“媽,你不是怕胃酸,不敢吃山楂的嗎?”我說:“給你吃。”兒子一撇嘴:“又拿我當小孩兒。”我付了錢,才注意到賣糖葫蘆的車后座上還拴著一對“喜羊羊”和“灰太狼”氫氣球,我很好奇:“你還賣氣球?”他有些羞赧地一笑,說:“不是。我閨女今天生日,我答應的給她買生日禮物。”那股酸楚和溫熱再次流遍我的全身,我說:“祝她生日快樂!”
回到樓上,兒子一邊咬糖葫蘆一邊問我為什么,我說:“曾是一樣的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