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覺羅崇恩與《宋拓墨皇本圣教序》
來源: | 作者:馬寶山  時間: 2019-12-03
  《宋拓墨皇本圣教序》這本字帖棲息在我的案頭已十多年了。所以用“棲息”這個似乎能喘氣兒、有著生命氣息的詞兒,而沒有用“擺在”或“放在”這樣的尋常詞匯,是不像其他的書籍,多是像蜻蜓點水那樣,在我的案頭站一站,就揮手拜拜了。用句玩笑話說,習(xí)練書法一點也不亞于吸煙、喝酒,有癮,尤其是對你喜歡的碑帖,就像熱戀中的情人,叫你總是要熱烈地黏著她,一日不見就有如三秋。而書法這東西卻像一個心高氣傲的姑娘,不是偶然地心血來潮就能打動她的芳心,需要一往情深的的癡心和專注,才有可能博得她的回眸一笑。寫一手好字,確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越是不容易,越是能激發(fā)起人們追求努力的熱情。這就是書法的魅力所在。
  東晉王羲之的《蘭亭集序》,號稱天下第一行書,自誕生以來就是人們學(xué)習(xí)行書的范本,但是所有學(xué)書的人都會有這樣的感覺,費盡九牛二虎之力,也難以登堂入室,所以一般都是先要臨習(xí)《圣教序》。唐代僧人玄奘法師西行取經(jīng)回歸長安時,舉國震動,唐太宗既為他的艱苦卓絕、矢志不渝的偉大精神所感動,又深深地仰慕他在佛學(xué)方面的成就,于是在貞觀十九年二月六日敕命他在長安弘福寺中,專門翻譯梵經(jīng),后又為其翻譯的《瑜伽師地論》作序文,這便是《圣教序》的由來?!妒ソ绦颉烦晌囊院螅蟪紓冇X得應(yīng)將其刻碑流傳永垂后世,因太宗皇帝深愛王羲之書法,故大家認為這篇碑文,非書圣王羲之書法“不足貴”,于是請擅長王羲之書法的弘福寺和尚懷仁擔任集字拼文工作。太宗為了方便懷仁集字,特地準許將宮中收藏的大批王羲之字跡供給鉤摹綴集。懷仁苦心經(jīng)營,經(jīng)過了長達二十四年的收集和拼湊才完成了這項任務(wù)。《圣教序》碑文共一千九百零四字,其中包括唐太宗的序文、高宗李治的一篇記和玄奘本人所譯的《多心經(jīng)》三個部分,從書法的角度看,足以代表王氏之書的精華,可稱最佳典范。一般學(xué)行書,臨習(xí)《圣教序》,是為了掌握王羲之書法的最基本范式和一般規(guī)律,故為后世所重。拿下了《圣教序》,就等于吹響了向《蘭亭序》進軍的號角。
  《宋拓墨皇本圣教序》,是天津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1999年6月,根據(jù)在清朝道光、咸豐、同治年間,做過山東巡撫、駐藏辦事大臣、奉天府尹、新疆阿克蘇辦事大臣的滿清宗室覺羅崇恩收藏的宋代人拓印的《圣教序》拓本影印的。裝幀保持原有風(fēng)格,很是精美。崇恩是晚清著名的詩人、畫家、文物鑒賞家。他的名字現(xiàn)在還常被文物收藏界提起,他的《金石玉銘》《香南精舍金石契》兩部文物鑒賞專著,對書畫作品、碑帖、古籍的鑒賞及傳承脈絡(luò)的有關(guān)見解和說法,仍被當今這方面的專家和學(xué)者所看重;另外他流傳下來的書法作品較多,在各地的藝術(shù)品拍賣會上常常亮相。崇恩收藏過眼的碑帖既多且精,據(jù)《》相關(guān)詞條介紹:“有傳世的北宋拓《圣教序》墨皇本(天津博物館藏)、北宋拓《淳化閣帖》卷四(上海博物館藏)、《大觀帖》卷第二十四殘本(故宮博物院藏)、白玉蟾《足軒銘卷》(上海博物館藏)、元郭畀《日記》手稿本(上海圖書館藏)、趙孟頫《行書洛神賦卷》(天津博物館藏)”。這些古代書畫上,都留有崇恩的題跋。另外由他收藏并題簽封面的《北宋拓閣帖卷四》,2003年上博從美籍華人安思遠處以450萬美元買下,超過了2002年12月以2999萬元人民幣成交的北宋書法家米芾名作《研山銘》,成為當年收藏界的重大事件。
  再有,就是作為詩人的崇恩也是名重一時的。光緒年間就有《香南居士集》、《枕琴軒詩草》、《崇雨舲中丞詩稿守岱集》三部詩集刊行。他的不少詩作具有憂國憂民的思想傾向,正如他自己所說。“我今作詩非娛情,小儒志亦在蒼生”(《三月朔日枕上聽雨喜作》)。他的作品不止在當時文壇上有一定的影響,就是民國以后一般清詩選本也多有選入,近年出版的《愛新覺羅家族全書》(吉林出版社,馬協(xié)弟主編)的《詩詞擷英》部分,對他也作為重要的宗室詩人推出??磥?,崇恩這個人用今天的話說,是當時一位在學(xué)術(shù)方面造詣很高,對于我國古典文化傳承有著巨大貢獻的學(xué)者型高級干部。
  崇恩認為《宋拓墨皇本圣教序》這本字帖“清華朗如月,腴潤甘如醴,百讀意不厭,千喻形難擬”,是他收藏中的上上品,故冠之以墨皇稱謂。人間是皇上最高貴,這本字帖是碑帖中的皇上,可見推崇之至。
  字帖對于學(xué)習(xí)書法的重要性是誰都知道的。二十年前,被尊為遼沈地區(qū)書家四老之一(四老為沈延毅、霍安榮、馮月庵、李光遠)、對篆書有獨到造詣的李光遠先生,那時他已經(jīng)九十多歲了,他曾對我說過,我年輕的時候不像你們現(xiàn)在,那時找一本好的字帖是一件很難的事情。確如他所言。實際上我們現(xiàn)在尋常見到的很多字帖,多是解放后根據(jù)國家和省市博物館收藏的珍品,或是古代名家的真跡、或是字跡清晰的碑刻拓片影印的。過去這些東西多是舊時皇室秘府或達官顯宦人家的秘藏。是科學(xué)技術(shù)的發(fā)展,使我們一般人有幸接觸到這些下真跡一等的東西。在影印技術(shù)廣泛使用之前,字跡清晰的拓本是很貴的,其原因是拓印年份早,存世量小。當然現(xiàn)在作為藝術(shù)品收藏是更貴了。崇恩說:在他那個時代《圣教序》的“唐拓亦如星鳳,宋拓未斷本,尚留世間者,可以百十計,不可以數(shù)百計也。”圣教序碑在明朝初年被雷擊而斷,此后的的拓本中就有了一道裂縫。前年我到西安碑林觀賞時,看到此碑雖經(jīng)修復(fù),但那道裂紋還是特別醒目,猶如一個漂亮女子的臉上被重重地砍了一刀留下了永遠不能消失的疤痕。這道疤痕,古人在做拓片時是無法把它抹掉的。但是卻被當作了斷代的依據(jù)。
  這本《宋拓墨皇本圣教序》叫我感興趣的還不止于此,還有崇恩用精美的小楷所書的二十多頁的序跋和冊頁間的眉批,這里面透漏了很多那個時代的社會生活和他個人工作、思想的信息,讀來饒有興味。
  鐘情翰墨,雅愛收藏,這是一種叫人羨慕、仰視的高雅生活方式。那時人們的這種愛好超乎我們今天人的想象,譬如這崇恩。大年三十,一般的人家是在迎新的鞭炮聲中,祭祀祈福,熱熱鬧鬧,喜喜慶慶的,而崇恩在得到這墨皇本后,是年年在書房中讓這件寶貝陪著他守歲。拓本后一跋文曰:“除夕靜坐十雪齋(他書房的名稱),銅缽中水仙花影扶疏,與窗上梅影參差相間,臘梅芳烈,清浸心脾。展對三宋本,古色古香,悅?cè)松裰?,不覺塵慮頓息,飄飄欲仙.”。 所謂三宋本,是說他用重金購買了這墨皇本后不久,又買了同樣的兩個宋拓本。這里面所說的展對,是把他收藏的不同版本的《圣教序》,一字排開地擺放在書案上,逐本、逐字比較、鑒賞。此刻他的心境是,“一燈相對,萬慮俱消,恐人生未易覯此清福也”;有時也招呼他的兩位公子一起觀賞、切磋、討論:“曩在詮曹時,每當除夕,往往為催租人敗興,今與二子共賞妙墨,歡然永夕”;有時還把他的朋友和幕僚,譬如一度靠他吃飯的著名書法家何紹基邀到家里來共同欣賞。當然,這是他在山東巡撫任上之時。這是他大富大貴之時,在此之前這是不可想象的事情。崇恩雖是宗室子弟,到他這輩上已經(jīng)敗落了,二十歲中舉到二十八歲這八年間,都是在家鄉(xiāng)過著亦耕亦讀清苦的的日子,直到二十八歲這一年進京應(yīng)考進士落第才在京城謀到一個小官,生活才逐漸好轉(zhuǎn),但依然是“貧病交侵”,不用說收藏,連吃飯都成問題。那時的人們,特別是上層社會對書法的喜好可說是蔚然成風(fēng)。那時省部級的級官員總是在省與省之間調(diào)來調(diào)去,頗像現(xiàn)在的干部交流,那時不像現(xiàn)在交通發(fā)達,赴任的路上要花費許多時間。跋文中提到這樣一件事情,有一次春節(jié)就是在他工作調(diào)動赴任的途中度過的,他在這個地方住下后,當?shù)睾芏喙賳T紛紛到他下榻的賓館來欣賞他攜帶的碑帖,有的甚至除夕還不回家過年,和他一起在旅館里把玩這幾本字帖,互相切磋書藝。
  書法和收藏對崇恩這樣的來人說,已經(jīng)成為了他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青云直上、意得志滿之時,這種愛好仿佛是在烹調(diào)佳肴時,添加了如今味素之類提味的調(diào)味品,讓陽光朗照、心花怒放的日子更加有滋有味。在清代,科舉考試無論對于朝廷還是是地方,都是一件大事情。每一期鄉(xiāng)試(省一級科舉考試),作為一省的第一首長巡撫,都要親臨考場坐鎮(zhèn)指揮。這時候,崇恩總要把這墨皇本攜帶到考場。在按慣例把兩位主考官送進考場,當時稱為“入簾”,又點派維護考場安全、保證后勤供應(yīng)等各方面官員各就各位后,就端坐在考場為他專設(shè)的大堂上,小心翼翼地把這本字帖打開,逐字品味、琢磨,每有心得,便拿起朱筆在精致裝裱好的拓片上下的天地頭上,以及兩側(cè)寬綽的留白處,仔細地加注眉批。一邊是考場內(nèi)的聚精會神緊張答卷,一邊是考場外的他,面對王羲之書法的精彩絕倫,品味,欣賞,應(yīng)該還有一杯明前龍井之類的香茗,氤氳出江南早春的馥郁,威嚴之至又風(fēng)雅之至。一方面在王羲之奇妙無比書法藝術(shù)世界里流連忘返,一方面在咀嚼自己凌駕于萬眾上的志得意滿的手握重權(quán)的滋味。把威嚴和風(fēng)壓這兩種截然不同的人生況味合二而一了,這恐怕是中國歷代不少讀書人的理想的生活境界。威嚴與風(fēng)雅并存最好不過,沒有風(fēng)雅就附庸風(fēng)雅,看來風(fēng)雅也是不可或缺。
  而在他仕途偃蹇,人生跌入低谷的凄風(fēng)苦雨襲來的時候,他的這種愛好,則是陪伴他度過這些憂郁的日子,排遣憂愁,振作精神的親密朋友了。在他被貶讁去西藏赴任的萬里迢迢的路上,這幾個拓本,也跟他一起跨越萬水千山。他當時去西藏的路線,是從山東到山西,再從山西到陜西走蜀道入四川,然后從成都出發(fā),以下的路程有一大段是和紅軍長征的路線相重合的。那時去西藏,有“七八九最好走”的說法,就是七月初從成都出發(fā),走上三個月,才能到達拉薩。在當時那種經(jīng)濟、交通、科技的條件下,他這一路的艱險和困苦是可以想見的,但是讓我們很難想到的是,他不管走到哪里,晚上住宿時,無論是在官家的驛站,還是農(nóng)舍,用他的話說只要是“偶遇風(fēng)和日晴,行館無穢”,亦即環(huán)境還允許,就把這幾本《圣教序》從書箱里拿出來,或揮筆臨習(xí)或讀帖揣摩,因為這能使他“煩憂頓釋,心地清涼”。往往還要在這本字帖后面預(yù)留的空白頁,“爰書數(shù)行,以誌旅況”。在這些談?wù)摃ǖ奈淖种校粫r出現(xiàn)雪山、草地、金沙江、瀘定橋這些我們耳熟能詳?shù)淖盅?,且有渺無人煙、羊腸鳥道、暴雨如注、瀑喧若雷、寒氣砭人肌骨之類詞語充塞期間,今天讀來真是叫人唏噓不已。他說他對這幾個拓本是“珍以性命,與之共存亡”。從文化的角度看,《圣教序》在一百多年前有這樣一段萬里長征的歷史,在中國書法史上是應(yīng)該記上一筆的。
  收藏是需要錢的。這個拓本的序跋中詳詳細細地記載了這九個拓本收藏的過程?,F(xiàn)在流傳下來的這個墨皇本,是他在道光二十六年五月從曾經(jīng)做過閩浙總督的孫文靖家以重金購得,這重金究竟是多少,他沒有說。同年八月,有一位叫孫利津的官員,因貪污被查處,為了倒贓變賣家藏的所有“法書、名畫、碑帖”,他又以重金購買了四五十種,其中就有兩個《圣教序》的宋拓未斷本。這就是前文所說的“三宋本”的來歷。這宋拓本《圣教序》在當時一本究竟值多少錢呢?一則跋文中透漏了一點信息,說有位朋友來信說,有一個宋拓本要價二百金(200兩紋銀),怎么講價,賣家也不松口,問他買不買?他覺得和他自己的所藏的本子比較,“價也非甚昂”,干脆就買了下來。二百金是什么概念呢?據(jù)考,清自雍正以來到光緒,巡撫的年俸都是一百八十金。這二百金,比他的年俸還多二十金。而他這一次收購,不止二本字帖,總共是四五十件古玩啊,這得花多少錢呢?對此,他本人說得倒是很坦白,他說,“昔年求一而不可得”,“非既富貴后,則無力能致,已無力能多。”但是,寶貝多了,背運和倒霉的日子也就漸漸向他靠攏了。此時他的心境是:“是雖終身享之寶,則無一刻安之也”。何以不安,收藏所用之錢來路不是光明正大。
  常常有這樣的情形,有些清水衙門的官員,多是文人學(xué)者,往往是以清流自居,標榜的是兩袖清風(fēng),但內(nèi)心里燃燒著對錢與權(quán)的渴望,他們的主要心思不是做好眼前的工作,而是千方百計、想方設(shè)法要擺脫這冷板凳,他們以為那些手握重權(quán)的部門的官員,一天就是風(fēng)風(fēng)光光,吃喝玩樂,至于那里工作的難度卻從來沒有想過。待他們煞費苦心謀得一個好的位置或者時來運轉(zhuǎn)走上一個重要的工作崗位,就覺得無從下手或是力不從心了。因為這樣的工作部門的職權(quán)所涉往往是關(guān)系到國計民生的大事情,有辦不完的紛紜復(fù)雜的實務(wù)纏繞著你,斬不斷理還亂。當是時也,需要的是斬斷亂絲理清頭緒的鋒刃,而不是雕章琢句描龍繡鳳的彩筆。崇恩就遭遇了如此之困境。道光二十三年五月二十六日(1844年4月),他從江南布政史升任山東巡撫,當月就發(fā)生了捻黨和私鹽犯聯(lián)合起來對抗官府的事件,緊接著是朝城、郭莊等地的大批農(nóng)民因欠產(chǎn)拒交公糧,地面上是不安寧的;另外惠民、德州等55個州縣遭受特大澇災(zāi);次年山東海豐等九縣連續(xù)遭大海潮災(zāi),海潮侵達百余里,后來省內(nèi)又發(fā)生了大面積的風(fēng)、雹、旱、澇災(zāi),赤地千里,餓殍盈野。面對這樣復(fù)雜的局面,他幾乎是束手無策,每天就是蹲在衙門里瞎指揮,就是這樣火燒眉毛的時候,也放不下詩詞呀,書法呀,收藏呀。是這些風(fēng)風(fēng)雅雅、優(yōu)哉游哉的的東西,叫他交上了一張不稱職的答卷。
  他任職四年后,有人向朝廷舉報他懈怠公務(wù),省內(nèi)連續(xù)發(fā)生二十五起大案一件也沒有告破。道光二十七年十一月初,道光皇帝派參與軍機大臣議事的兵部侍郎陳孚恩赴山東調(diào)查核實。經(jīng)該人核查,這二十五件中,有十六件屬于大案,是辦無成效,另外九件屬一般的刑事案件。更重要的是發(fā)現(xiàn)了他任巡撫任職四年來對財政疏于管理,國庫出現(xiàn)了巨大的虧空。陳孚恩就以“庫款于缺、捕務(wù)廢馳”的罪名彈劾崇恩。當年的十一月二十六日,朝廷做出了免去他山東巡撫的決定,由陳孚恩暫代。
  畢竟是有學(xué)問的人,又是宗室,總得給他找個去處。第二年(道光二十八年),朝廷委任他為駐藏幫辦大臣,屬于降一級使用。駐藏大臣分為一正一副,正職稱辦事大臣,副職稱幫辦大臣,多為滿族人,其次是蒙族人擔任,規(guī)定任期三年。自康熙以來,清政府的民族政策比較穩(wěn)妥,西藏上層與朝廷的關(guān)系一直都很熱絡(luò),西藏地區(qū)一直都很安定,所以對駐藏大臣的官員的任職條件的要求不是很高,常常是有些毛病,或在重要崗位工作不力調(diào)整下來的官員被安排在那里。由于地處邊遠多半不愿意去,也就時有空缺。駐藏大臣的衙門位于大昭寺西南方向,有數(shù)個院落組成,解放以后一直是西藏軍分區(qū)的所在地。前些年還有兩個院落內(nèi)各有一棟藏式屋頂?shù)臉欠?,?jù)說就是當年的兩位駐藏大臣的辦公地點,不知現(xiàn)在是否保留。崇恩是這一年的九月十五日抵達拉薩的。前任駐藏大臣離職后,多年空缺,只有幾個一般辦事人員留守,很是蒼涼,用崇恩自己的話說,其住所是“居樓五間,僅避風(fēng)雨”而已。這期間,他倒是清閑起來了,只是到任后半個月到布達拉宮拜見過一次達賴喇嘛,其余的就是每天習(xí)練書法和把玩這幾本《圣教序》。從原來的炙手可熱,跌落到現(xiàn)在的冷冷清清,誰也受不了,“一病幾至不起,殊鮮歡蹤” ,這就是很自然的事情了。
  接替他工作的陳孚恩確是一位干才,后來做過禮部尚書、兵部尚書、刑部尚書、戶部尚書、吏部尚書,在書法上比崇恩的造詣要高得多,與祁寯藻、趙光、許乃普并稱清朝四書家。他接任后,幾個月的功夫就把崇恩遺留下的十九件大案辦結(jié),還發(fā)現(xiàn)了往屆幾任巡撫勾結(jié)鹽商侵吞國稅的新問題。多年來這些巡撫,都給省內(nèi)大鹽商無原則地免除一大筆稅款,這些商人就用拜壽、過年過節(jié)看望等各種方式給官員送錢,實則是返回一部分,類似今天的“回扣”。這就是崇恩收藏資金的來源。陳孚恩就把這種情況上報到朝廷,道光皇帝特別震怒,就開始追究這件事,這自然牽扯到崇恩,又給了他一個連降三級的處分。道光二十八年的十一月朝廷下達了對他處分命令,這時崇恩到西藏還不到兩個月。崇恩接到這個旨意,已經(jīng)是第二年的二月八日,二十九日他從拉薩啟程,走了半年,八月二十九抵京。雖然連降三級,但能離開西藏也是喜事一樁,對此他是這樣描述的:“萬里生還,骨肉團聚,其樂可知,解囊后此貼先陳幾上,夫人兒女逓相檢視,犘挲狀與別時略同,而鐘情快慰又非筆所能述,舉寶唔對,恍然如在夢中”。
  留京待分配的日子有二年左右的是時間。這期間他一方面是沉溺于收藏,每天流連于北京的琉璃廠,搜尋“法書、名畫、舊拓碑帖”,一方面多方聯(lián)系,打通關(guān)節(jié)以求東山再起。他有一位好朋友述齋學(xué)士,可能也是一位待分配官員,他們二人在琉璃廠是“辰集酉散,往往上燈后匆匆進城”,上午十時集合,晚上六時分手,逛他一天,在他看來是“人生樂事莫過于此也”。他到京后的第二年,嚴厲苛刻的道光皇帝逝世了,他復(fù)出的最大障礙解除了,他打通關(guān)節(jié)就變得容易多了。靠什么打通關(guān)節(jié)呢?當然是靠他的愛好,即給能說上話的人和有決策權(quán)的人送古玩字畫之類,在這個拓本的眉批中有一處提到給一位高官送碑帖之事,說得很為簡略和隱晦。我想這類事情是不會少的。近年有一個流行的詞語“雅賄”,就是用文物、珍貴的藝術(shù)品行賄,看來這種事情古已有之。另外,還有一個近年社會上頻頻使用的詞語:人脈,也在起作用,從崇恩的幾度沉浮看出他的人脈是不錯的,這種人脈的搭建顯然與這雅賄有關(guān),所以他出事的時候,常常有人替他說話。而取代他職位的陳恩孚論資歷、學(xué)問、名氣都比他大得多,但人脈不行,等待他的就是兩個字:倒霉。此公在山東巡撫任上,除了有政績之外就是為官清廉,從不接受方方面面的宴請,就是極普通的公務(wù)宴請也不參加,從山東調(diào)回朝廷后,道光皇帝特賞其加頭品頂帶、紫禁城騎馬待遇,并賜匾額“清正良臣”,到了咸豐朝也一直受重用。人無千日好花無百日紅,宦海浮沉是一條鐵律,高官顯宦能夠平安著陸就是天大的福氣。咸豐皇帝去世后,他因和反對慈安、慈禧皇太后垂簾聽政的戴恒平時關(guān)系不錯,受到牽連被捕。他本來和案情沒有多大牽扯,但廷議的時候沒人替他說話,致使革職,有的人問題比他嚴重得多倒平安無事。人們常說出于污泥而不染。但實際的情況往往是,這層層淤積起來的污泥是不允許你不染的,要么你就同流合污,要么你就在這污泥的的重重包圍中被窒息而死或自銷自滅,幾乎沒有其他的選擇。古今中外,概莫能外。
  一朝天子一朝臣。崇恩復(fù)出后的仕途是,咸豐三年回山東任山東布政使,相當于現(xiàn)在的副省級,咸豐四年又復(fù)任山東巡撫。這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俗稱二進宮,有清一代,在封疆大吏的位置上這樣的情況是不多見的。在山東他又干了五年,這是他第二次大規(guī)模地聚斂財富的時候。這樣的人能好嗎?咸豐九年,他又被解除巡撫職務(wù),調(diào)京禮部候用,沒有任職,用今天的話說,就是掛起來了。從此開始就逐漸走下坡路了。其原因很簡單,還是老毛病,懈怠公務(wù),但對其聚斂財富,沒有涉及。在離開山東的前一年,他在拓本加眉批曰:“十年來共收未斷圣教十一本,除贈文孔修大司農(nóng)一冊外(錢士升本),今存其十。此外,寓目者九本,而收藏契好家者凡四:則王寶翁、朱丹木、鄂云圃、張星白四本也。綜記于此,以志墨緣,倘續(xù)有所遇,當一一登記,庶無復(fù)眼福耳。”這是多大的一筆財富啊!
  在北京他優(yōu)游盤桓了二年??磥硭遣幌牖顒恿?,但朝廷要動他了。同治三年初,新疆多個地區(qū)發(fā)生了反對清朝統(tǒng)治的農(nóng)民大暴動,但其領(lǐng)導(dǎo)權(quán)被宗教勢力把持,有分裂國家的傾向,有多名地方官被殺。清政府在派兵鎮(zhèn)壓的同時,還補充一些官員彌補空缺。于是派他去新疆任哈密辦事大臣,他覺得此去兇多吉少,他賴著不去,后改任奉天府尹,級別稍高一點,但調(diào)令下了兩個月他還不動身,還想活動活動。不料朝廷翻了臉,下了一道死命令,改任他去新疆任阿克蘇辦事大臣。這次他不去是不行了,硬著頭皮去上任,但走到山西就停滯下來,成天和當?shù)氐墓賳T及文人朋友詩酒酬唱。我在《清實錄》的同治三年六月十六日里找到了他的下落,這是同治皇帝主持的軍機大臣會議的機要,其內(nèi)容為:“阿克蘇系屬沖衢,素稱饒裕,逆回垂涎已久,防守極為吃緊,著崇恩兼程前進,速赴新任,倘一味畏蒠遷延進致誤戎機,必將崇恩從重治罪。”。這個人也真是有點道行,他到底沒有去新疆。他是怎樣逃脫了懲罰,或是被革職、降職,史料闕如。
  大概也是靠雅賄和人脈,最后還是回到了北京。他留在此拓本的最后一段文字是寫于同治七年,這一天是九九重陽節(jié),白天去北京西郊登高,晚上燈下把玩這幾本圣教序。他回憶起了過去和他交往密切的這些喜歡書法和收藏的朋友多半謝世,又收到了何子貞身體狀況不佳的消息,很是傷感,有“不覺百端之交集”云云。
  崇恩去世后,此拓本由其兩個兒子召民、方伯繼續(xù)收藏,庚子之亂(1900年)時,二人蒙難,這個拓本連同所有收藏就散失了。這一年的冬天,崇恩之前的上一個收藏人孫文靖家的后人孫鐘祥在河北省保定一個古董商手里,以重金將此拓本購回,這是他家五十四年后的失而復(fù)得。此拓本最后的孫鐘祥等的三篇跋文對此敘之甚詳,孫鐘祥在文中說到的保陽,即保定也,保定者,古有保陽郡之稱,以此稱謂,以示淵博古雅者也。
  在追蹤崇恩這一生的經(jīng)歷時,我突然想到和他同時代的曾國藩,這是由崇恩購買這拓本的價錢在“二百金”以上這件事觸發(fā)的。咸豐二年六月,曾國藩被欽點為江西鄉(xiāng)試正主考。 曾氏當即上奏朝廷,請求鄉(xiāng)試結(jié)束后就近回老家湖南湘鄉(xiāng)縣探望父母。咸豐帝恩準他一個月假期。他當時雖然官居二品,但薪俸卻并不高,清制二品官正俸155兩(祿米77石5斗)。而曾為官清廉,無其他收入,因此在京中欠債較多。這次能獲差外放,可得一筆朝廷發(fā)的程儀(差旅費),當?shù)毓賳T多少也能有點饋贈,考試完畢,中舉的舉子還會有一定的謝師禮金。此行既可回家,又可還清舊賬,他是很高興的。沒有想到在七月二十五日,他走到安徽省太湖縣小池驛時,接到母親去世的噩耗,當晚便給在京城的兒子曾紀澤寫了一封信。信的內(nèi)容除告兒子祖母去世的消息而外,多是囑咐兒子離京回籍諸事如何料理。根據(jù)清制,官員父母去世,官員要卸職回籍守孝,其妻兒也要回籍。信中說:“現(xiàn)在京寓并無銀錢,分毫無出,不得不開吊收賻儀,以作眷回南之路費。開吊所得大抵不過三百金。路費以人口太多之故,計須四五百金。”曾氏居官二品,相當于現(xiàn)在的副部長級,京中家小回鄉(xiāng)奔喪連路費都湊不齊,還要在家設(shè)靈堂召集親友吊唁收取奠儀湊路費。就是在他平定太平天國功成名就后,生活也是挺簡樸的,他在寫給他兩個兒子的一封家書中說:“吾忝為將相而所有衣服不值三百金”,以此勉勵他們要不慕奢華,崇尚節(jié)儉。
  從崇恩這“二百金”與曾國藩的“三百金”、“四五百金”的比較,讓我想到白居易的兩句詩:“一叢深色花,十戶中人賦”(《秦中吟買花》),這是達官貴人和普通農(nóng)民的對比,而崇曾二人,是級別差不多少的兩位官員的對比,清廉與貪腐這種兩種生活狀況的差異也是冰火兩重天??!兩個都是讀書人出身,同樣鐘情中國古典文化,為什么有如此之差距?想來也很簡單,崇恩是讀了圣賢書,以此作為敲門磚,門敲開了,圣賢的教誨就扔到九霄云外去了,在他頂禮膜拜的墨皇本里,序、跋、眉批那么些文字,沒有一句孔孟的話,看來知書不一定達理。曾國藩則不然,翻開他的的文集,無論是家書還是日記,幾乎每頁都能看到孔孟等圣賢的身影。這是截然不同兩種人生態(tài)度?,F(xiàn)在我們在熱火朝天地講文化建設(shè),我覺得太籠統(tǒng)了不行,首要的是要講其中最重要的思想建設(shè),即世界觀和價值觀,這是大樹的主干,其余的都是枝葉。收藏現(xiàn)在變得炙手可熱,崇恩與這本宋拓未斷本《圣教序》這段因緣,對于熱愛收藏的人,尤其是對于從政的人們應(yīng)該會有所啟示吧。
  在這篇文章結(jié)束的時候,我突然想到我這是做一件大煞風(fēng)景的事情。崇恩是一位高產(chǎn)的書家,傳世的作品很多,有不少人花錢從拍賣會上當著寶貝買回來,看到我的文章,可能會有點鬧心,有的藏家正準備高價出售,我這不等于壞了人家的買賣??磥硎裁词露疾灰罹繛楹谩5@也說不定,就像時下的明星,越有緋聞身價就越高。但愿如此。
  胡適說歷史是一個讓人隨意打扮的女孩子。實際上是先有歷史上的人們自己對自己的塑造,當然也免不了要梳洗打扮一番;然后才是后世人們的再塑造,或是進一步的涂脂抹粉,或是下一番去偽存真的功夫揭去其臉上自凃的油彩;而這都不能簡單對待,有些人,譬如這崇恩,若是從從政這一角度看幾無可取之處,而從文化的角度看,卻不容小覷,若沒有他這般執(zhí)著地斂財收藏和獨到眼光的甄別、鑒定,上海等幾家大博物館所藏的那些個珍貴的書畫和碑帖,能受到世人的重視并這樣完好的保存下來嗎?歷史人物的是是非非,有時是說不清楚的,這使我想起了歌德說過的一句話,歷史是上帝的神秘廚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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