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給老公擦鞋,氣夠嗆。鞋底、鞋幫上都沾滿了泥,踩到地板上的泥印子,浮雕一樣,門廳里到處都是土疙瘩。我一邊用抹布擦地,一邊吼他。他用不屑一顧的眼神看我,沒說話,抽煙的樣子悠閑自得。我把那雙掛著厚泥的鞋子扔在洗衣盆里,清水瞬間化成泥漿,伸手?jǐn)噭?,我的壞情緒莫名其妙的消融了……泥水,讓我感到了一種久違的親切,關(guān)于泥的記憶也就從模糊到清晰,鮮亮起來。
現(xiàn)在的城市,很少見泥。瀝青馬路,水泥臺階,彩磚街道,大理石面的休閑廣場,就連學(xué)校的操場上都鋪成了橡膠跑道,露土的地方越來越少。施工地里有土,可是,被印有廣告的高墻擋著。園林、草坪下面也有土,可是,被點綴小花的綠地蓋著。遇見再大的雨,城市也汪不成河,也濘不成泥。土被城市俘虜了,變得深沉、安靜?;蛟S是因為缺少了泥,城市就少了最純的氣息最濃的芳香。樓房,裹著長袍子一樣的霧霾,站在鋼筋混凝土的生硬里,在沸騰中冷清著,在喧囂里寂寞著……于是,街路越來越寬,寬成水泄不通的擁堵;人們越吃越胖,胖成貪猥無厭的空殼。哎!曾經(jīng)有泥的日子,多好。
小時候睡的炕是泥坯搭成的,熱的快涼的慢,睡在那樣的炕上,沒有人失眠。小時候家里的圍墻是石頭和泥壘砌的,胳膊肘拄在墻頭的矮草上,透過藍(lán)色油漆的井字格窗框,可以看見屋子里面全部的家當(dāng),沒有小偷出沒。小時候的路是坑洼不平的。夏天,有坑的地方就有水,有水的地方就有泥,有泥的地方就有腳印。夜晚出行,老人告誡:“亮是水兒、黑是泥兒、烏拉巴涂是地皮兒。”冬天,融雪的天氣也有泥,泥喜歡親吻行人的腳步,任憑你用力跺腳、用力擦腳板,泥沒臉沒皮地跟著你,甩都甩不掉。它是大自然賦予的護(hù)身符,寓意著吉祥。我想,一定是泥水越多收成就越好。
泥安于平凡,樂于奉獻(xiàn),它是生命的床。土壤里滋養(yǎng)的不單單是植物,還有希望。“泥土”是那么的草野,那么的民間,以至于等同于偏遠(yuǎn)、貧瘠,導(dǎo)致多少人曾經(jīng)羞愧說出家鄉(xiāng)的名字。泥土無怨,它不介意你是否固守田園,能否衣錦還鄉(xiāng),它就在那等你,等著親近你,甚至等你到年邁,聽你自豪的說,那里,就是我的故鄉(xiāng)!之后,給你一種生命的力量。
男人們常常用撒尿和泥來表達(dá)交情至深、感情至純。追其原因,大概是沒有誰可以抹去玩泥的記憶,也沒有什么游戲能趕上玩泥的樂趣。泥土粘合過我關(guān)系更牢靠。我小的時候就喜歡玩泥。那時候,玩泥是我最本真的情感表達(dá),也是我最原始的藝術(shù)創(chuàng)作,我把泥放在各種瓶蓋兒里壓實,晾一會兒之后取出來,棋子一樣的泥塊,干透了以后很酥,用力一碰又散開了。碎頭發(fā)被汗汗的小臉兒沾著,一時間,不知道是想哭還是想笑。后來受大孩子們的指點,索性把捏好的泥型塞到爐膛里燒,燒成磚的模樣……現(xiàn)在的孩子永遠(yuǎn)都買不到那樣好玩的玩具。我還喜歡在河邊玩泥,踹大醬是最有趣的。貼近河床的泥,被河水沖洗的均勻細(xì)膩,桌面一樣平整,陽光照在上面,閃著珠光。小腳丫踩上去,連泥帶水滲過腳面。用力踩,有節(jié)奏地踩,踩成一個圓形,圓洼里就盛滿了大醬一樣泥湯。河岸上,鳥鳴蛙叫伴著孩子們的歡笑,在綠野和樹蔭間順著河水流淌,淌成最美的曲調(diào)。
前些年旅游曾經(jīng)去過一座寺廟,廟宇深處,幾名工匠正在雕塑佛像。佛像是用摻合棉花的泥塑成,又一次升騰了我對泥的敬意。泥可以被塑成佛身,被虔誠的膜拜,我為之感嘆。又想到China一詞,隨著中國瓷器在全世界的廣泛傳播,China轉(zhuǎn)而成為瓷器的代名詞,使得“中國”與“瓷器”成為密不可分的雙關(guān)語。然而瓷器,不管多么昂貴的瓷器,它也是用泥燒成的。泥可以卑微至任人踩踏,卻又踩出了一條路的寬廣。泥可以高貴到神圣,被世人膜拜,也可以昂貴成藝術(shù)品,被世人收藏。
“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這一點,我婆婆領(lǐng)悟最深。她說過,出遠(yuǎn)門的時候難免會水土不服,帶一包家跟前兒的沙河土上路,壞肚子的時候,用碗沖一小捏兒,喝了就會好。我沒嘗試過,卻深信不疑。不同地域上的人,由于環(huán)境的不同、生存方式不同、地理氣候不同、思想觀念不同、人文歷史不同、為人處事不同,文化性格特征也不同,行成很大的差異。這種差異完全可以用泥土的顏色、用泥土的粘稠、用泥土的溫度和泥土的味道去辨別。有時候我們或許分辨不清,而泥土不一樣,它永遠(yuǎn)認(rèn)得我們,就象母親認(rèn)得自己的孩子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