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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源: | 作者:春 寒  時間: 2019-12-03
  風一發(fā)現(xiàn)我,就從大楊樹上旋下來,從褲腳下擺袖口領(lǐng)口所有能鉆得進的地方鉆進來。風是一群又一群野獸,一群透明,一群渾濁,它們鉆進棉衣,就把我身上的溫暖掏走了。風的兇狠,大楊樹知道,風每天都去撼動大楊樹光禿禿的枝干。大楊樹沒一絲溫暖,它們就去搖動撕扯樹杈上的喜鵲窩。喜鵲窩早和樹杈絞在一起,風也奈何不了,氣急敗壞的風這時就發(fā)現(xiàn)了我。喜鵲是我最好的朋友,所有的喜鵲都是,喜鵲看見風纏著我,站在樹枝上低頭大叫,風大風大,回家回家。我望了望在搖晃的樹枝上搖晃的喜鵲,拖著塑料底棉鞋,啪擦啪嚓跑開。
  刮風時,去祖母家的路就顯得長,冰封時,河面過起來也覺得寬。大風一使勁兒,我就在冰面上連摔了幾個跟頭。我爬起來,撲落手上的土,卻拍不掉棉褲上的泥。我只有一套棉衣,多臟都得穿一冬,那膝蓋上屁股上的污跡,好長一段時間才磨掉。蹭過冰面就要爬河岸那道坡。坡上的浮土都被風吹光啦,坡面經(jīng)無數(shù)的鞋子無數(shù)的羊蹄踩踏,堅硬光滑。我剛爬到半路就禿嚕下來,趴在坡底。一條腿從我頭頂跨過,一步就登上了岸,那鞋底落下的沙子迷了我的眼。我睜著一只眼睛,看見一個瘦高的背影,邁著鴕鳥般的大步拐進街筒。
  當我跑進祖母家的院子,眼淚及時滑落。我把手插到曾祖母坐著的棉墊兒下,又啊地一聲,猛然抽出,端著兩只紅腫的手嚶嚶哭泣。祖母唉了一聲,放下笤帚往外走,端著鍬在雞窩邊的雪堆前站定。那雪是從房頂上推下來的,堆積了半人高,方方正正,不像院子里的雪都揚到菜園里去了,揚得一片高一片低,一片黑一片白。祖母鏟去兩坨凍硬的雞屎,刮開雪面的硬殼,戳了干凈細膩的雪給我揉手。雪慢慢融化,雪的融化絕不是取走了我手上的暖,雪取走了祖母手上的暖。風搶走了我手上的暖,我的手背通紅。雪取走了祖母手上的暖,祖母的手心通紅。
  祖母搓完我的手,拾掇被風吹亂的院子,把容易吹走的土筐掃帚和吹不走的鐵鍬鐵鎬都收進偏房。祖母拾掇完院子又轉(zhuǎn)了一圈看看,院子里光溜溜的了,只有晾衣服的鐵線在空中兜來兜去,只有風從別處吹來的沙土和很快又被風卷走的沙土,祖母才放心走進屋。
  祖母壓低笤帚慢慢掃屋,往踩黑的土地上灑了水,撣了暗紅老衣柜的灰,擦了剩一邊耳朵的藍花瓷撣瓶,把黑鐵火盆搬上炕?;鹋柙诳簧线€冒著若有若無的裊裊青煙時,鄰居兩個奶奶端著二尺長的煙袋相繼到來,盤腿圍坐在火盆邊,把煙袋鍋插到火盆里點著了火,東家長西家短就隨煙霧一朵朵緩緩升騰。過梁大奶永遠是神神秘秘,她的頭向前湊,祖母和老潘大奶的頭就往前湊,三顆頭湊到一起,只看見她們花白發(fā)髻上銀簪的吊珠兒輕輕晃動。過梁大奶的嘴唇總是只欠欠縫,頻率卻快,嘁嘁嘁喳喳喳,嘁嘁嘁喳喳喳。老潘大奶的調(diào)門兒總是很高,夾雜著一陣陣爽朗的笑聲,一笑起來身子就向后仰,祖母和過梁大奶也笑也向后仰。我看到老潘大奶勒著兩道橫疤的大白臉大眼睛,過梁大奶嵌著細密麻子的小黃臉小眼睛,祖母不咋黃不太白麻坑適中的臉和不大不小的眼睛。
  幾個奶奶的話像煙,在火盆邊升騰,消散。冬天有大把大把的空閑,奶奶們坐在溫暖的火盆旁,梳著溜光的發(fā)髻,端著長煙袋,樂得一陣兒緊一會兒松。
  祖母和老閨蜜圍著火盆時,我和曾祖母坐在圈外。曾祖母盤著腿,看自己干癟肚子干癟雙手。她拎起手背上的皮膚,那皮膚就立著不倒,曾祖母笑笑說,瞧著,壘墻。祖母壘起了墻,我也開始壘墻。我掐起手背上的皮,一松手,手背立時平了。我訕訕地,轉(zhuǎn)身趴在窗臺上往大門口看。半大女孩蓬蓬著頭,背一小袋糧食往西去了,長腿男人擔著土筐往東去了,大馬車顛下了幾塊兒土坷垃,賣大豆腐的托板上垂著幾掛冰溜,滴答著豆?jié){。
  當我問及老潘大奶臉上的傷疤,祖母說,灰灰菜吃多了,吃多了就浮腫,腫厲害了就炸開。我問炸開時啥樣兒。祖母說,二十來年了,哪記得清。祖母說這話時,大粗脖動了動,我就盯著祖母的脖子發(fā)了會兒呆。祖母的衣服都是老式斜搭襟帶紐襻兒的,家織布衣服總抻得平平展展,最上面的紐襻兒,卻是總也系不上。
  祖母和曾祖母的衣服只有黑白兩色。夏季才會穿半袖白色家織布上衣,她們都嘖嘖稱贊白的確良,精薄,光滑,白得透亮,可她們始終沒扯上幾尺。褲子只有黑色緬襠褲,縫著半尺多長的白色褲腰,褲腳纏著一寸寬的綁腿,寬大的褲腿漸趨窄小,斜線一直延伸至三四寸的金蓮,在腳尖處妥帖地吻合。祖母自己做那小巧的鞋子,尖頭圓口,納鞋底緝鞋口都很費功兒。我納過鞋底,扎錐子時使出了吃奶的勁兒也扎不透,就把錐子把兒頂住棗木炕沿,倆手把住鞋底使勁兒往下壓,趴在炕邊,恨不得壓上整個身體。祖母怕扎著我,忙拉我起來,結(jié)果一個眼兒都沒扎成。我不罷休,祖母只好扎了眼兒,讓我把針線穿過去,算作我的功勞。我不太善于胡攪蠻纏,沒敢貿(mào)然要求緝鞋口。
  曾祖母盤坐在炕中間,搖紡車。曾祖母老了,紡車比曾祖母還老,吱呀,吱呀。曾祖母左手抬起,白紗從棉條里抽出,棉條眼見著變短。左手落下,白紗規(guī)規(guī)矩矩纏到錠子上,錠子像一顆快速生長的棗核。曾祖母紡線時,我跪在炕桌邊幫她搓棉條。曾祖母紡線就只盯著手里的棉條,祖母在一邊搓玉米棒,還不時看著我。祖母說,女孩子家,要站有站相坐有坐相,盤上腿,坐穩(wěn)。盡管祖母多次要求坐相,可我板不了幾分鐘,盤不穩(wěn)硌得慌還夠不著,我仍舊跪著。我拿著光溜的秫秸棍兒,放在棉片一頭,卷起一邊,包住秫秸棍兒,往前輕輕一推,棉條搓成了,抽出秫秸棍兒,堆放在曾祖母腿邊。曾祖母把它絮在短棉條上,捏了捏,棉花就你不嫌我,我不棄你。紡車吱呀,紡車嗡嗡,白紗拉長,縮短,又拉長。紡線是曾祖母唯一的活計,她坐在紡車前修行,一坐整天。面前沒有紡車時,曾祖母坐的時間更長。她就看自己的手,那指頭纖細,略微彎曲,那手背無肉,青筋爆出。曾祖母能從那雙手上一直看到她出生的紛亂的戊戌年么?
  曾祖母戴著老花鏡,套上錚亮的銅頂針,拿針在滿頭銀發(fā)里擦了擦,就在我擔心她劃破頭皮時,她已經(jīng)嗤嗤地拽出線來。過了晌,棉手套就戴在我手上。藏藍色滌綸布,禁臟耐磨。新棉花,暄騰軟。那是我見過曾祖母僅有一次拿起針,她早已瞄不準針眼??匆娢壹t腫流膿的手,她揉揉干澀的眼睛,就去翻柜子,找出一包碎布片,挑了又挑。
  那童年唯一的手套磨壞時,我粗針大線打了補丁,也沒舍得扔。我這個曾孫女還不會針線,不能幫曾祖母補一補她那家織布的白棉襪,只能幫她梳頭發(fā),把她那一縷稀疏細長的白發(fā)綰了一圈又一圈,裹上黑絲網(wǎng),插上樸素的銀簪。
  祖母的銀簪和曾祖母的不一樣,垂著瑪瑙的珠子。除了戴瑪瑙珠子的銀簪,祖母的頭上在春天還會戴著欲放的花蕾。后園紅刺玫開時,祖母一早就選了心形的花蕾,插在發(fā)髻邊,那花就在祖母的頭上慢慢地開。每天都換一朵新鮮紅刺玫,祖母就馨香環(huán)繞,滿懷春天了。
  春天來時,我和祖母去挖野菜,看見滿山溝盛開的白刺梅。我呼喊著跑過去折下一支,又雀躍著遞到祖母手里,戴上,奶。祖母嗅嗅花香,說,不能戴,死了親人的,才戴白花。啊?我撲落手,像沾了不詳??勺婺覆]扔掉白刺梅,把它插在柳條筐邊沿上。
  祖母在一個初冬的寒夜里忽然去了。堂兄在黑暗里哐哐敲著我家窗戶,敲了玻璃,又更大力氣地拍打窗欞。我們驚醒了,手忙腳亂地穿了衣服,在暗夜的風里奔跑到祖母家。而我沒敢走到祖母跟前,看她最后一眼,那是我第一次失去親人,可我不敢面對死亡。我和懷有身孕的嬸嬸在東屋流淚。我聽見他們卸了西屋窗戶,聽見大伯顫抖著聲音喊,訥訥,走陽關(guān)大道。訥訥,走陽關(guān)大道。我想,祖母走了,從窗戶里飄走了,沒帶走一朵花。樹上連一片葉子也沒有了,紅刺玫沒開,白刺梅也沒開,我甚至沒戴一塊孝布。
  天亮時,我孤獨地走在未停息的風里,走了七里路去上學。在闊大的操場,在仍未停息的風里做操。校長驚訝地看著我,你奶奶怎樣了?我搖了頭,又低下頭流淚,淚被風吹走了,吹散了。過了幾天,堂弟堂妹又上學了,上操時,我看見他們的臂上都纏著黑紗,我淚眼模糊。校園外的操場更覺空曠了,遠處幾株榆樹在風里瑟瑟縮縮。其實祖母對我要比對堂弟堂妹好上許多,吃飯時,祖母把在院子里玩耍的堂弟堂妹攆回家,單單留下我。我看到堂弟堂妹看我時羨慕的眼神,我看著他們蔫耷耷地轉(zhuǎn)過身去。祖母是清貧的,如果她有足夠的食物,難道不會把自己的孫子孫女都留下么。
  下雪了,稀奇的雪。同學們都跑出去,驚叫,驚叫,奔跑,奔跑,用手接著雪花,用嘴接著雪花。我沒出去,坐在階梯教室里,看著闊大的玻璃窗外落著的雪,落在花上的大片大片的雪。那年春天來得早,清明時,校園里已經(jīng)開了許多花,山桃,迎春,郁結(jié)的紫丁香,嬌羞默默的紅海棠。雪花從天幕上落下,落在紅黃的花瓣上,落在紫紅的花骨朵上,落在嫩綠的葉子上。我突然大顆大顆地落淚,我想到了祖母。祖母已走了多年,她屋后的紅刺玫已經(jīng)枯死,老杏樹也都砍光,那個偌大的后園空曠起來。我想起頭戴紅刺玫的黑發(fā)祖母的樣子,可我沒想到白發(fā)的曾祖母在那個落雪的清明靜靜地走了。
  在那個雪壓花枝的清明,我并沒想到白發(fā)的曾祖母。曾祖母生前并不戴花,她只插一只樸素的銀簪。我再也不能為曾祖母梳頭發(fā)了,我還不曾為曾祖母做一頓可口的飯菜,我知道她的口味,可我來不及為她做了。母親在祖父走后,在父親離家后還把曾祖母接到家中,為她做飯洗衣擦身子,母親愿意為曾祖母做那些。母親為著曾祖母愛她的孩子們,愛著她的孩子就是愛著她了。曾祖母的愛有點兒偏心,她用手帕包著小點心藏起來,等我們撲到她的跟前,她就咧開僅存幾顆牙齒的嘴巴,從坐墊兒底下顫顫地拿出手帕,打開,捏兩片餅干或一塊爐果或一個酥餅,遞過來。曾祖母遞給小弟弟點心時,熱乎乎地喊著,小鐵貝兒,小鐵貝兒,那是曾祖母給小弟取的乳名。小弟聽到曾祖母喊他乳名,就會伸出雙手,摟著曾祖母的臉摟著曾祖母的脖子,或是湊上粉嘟嘟的嘴巴,曾祖母就滿臉菊花般的笑意。我不知道曾祖母離去時,她的孫子孫媳們曾孫曾孫媳曾孫女們以及玄孫女流了多少淚,有沒有灑滿她走過九十四年的黃塵土路。雪花片片,在空中飄,飄來飄去,飄來,飄去。
  那幾年我在外讀書,很少走進那個老院子。當我再走進老院子,院子里靜悄悄的,院里沒有人影,東屋沒有人影,西屋也沒有人影。我站在廚房里猶豫時,聽到后園嘎達嘎達嘩啦嘩啦的聲響,我走進后園,那個在祖母去世后出生的七八歲的堂弟,蹲在洋井邊洗地瓜,地瓜是后園里栽的,還沒有長大,叔嬸去地里干活了,堂弟要給更小的堂弟烀地瓜吃。兩個小堂弟蹲在園子里,老老實實安安靜靜地蹲在一片翠綠中。
  多年之后,再次走進那個院子時,院子已找不到過去的模樣,沒了黃土地,沒了檁木房,嬸嬸領(lǐng)我看各屋的裝修,看堂弟的婚紗照??赐炅藡饗鹫J為該看的所有后,我推開后門,后園里,連蔬菜也沒有了,蓋著幾排豬舍,空的豬舍,叔嬸本來要養(yǎng)豬的,又去了海邊養(yǎng)魚。老院子已經(jīng)不再,叔嬸都已見老,堂弟領(lǐng)著新娘進門了,他們給親屬們點煙敬茶,幾天后他們要飛到幾千里外的家里去,他們的新家。堂弟沒見過祖母,他對這個院子的留戀要少得多吧。或許我也沒有機會再回到那個院子了。
  小時,我每天到祖母曾祖母的身邊去,無論雨里風里。每天像只小貓一樣偎在她們身邊,那肯定是小孩子的本能,冷時,就會找個溫暖的地方。
  不知我老去時是何模樣,我愿滿頭白發(fā)時,還留著長發(fā),梳著溜光的發(fā)髻,插一支銀簪,偶或簪一枚花蕾,坐在虬曲老樹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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