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3月24日,魯坎因病走了。95年的人生,近一個世紀,算得上高壽之人了。
得知魯坎老人仙逝的消息,卻讓我唏吁,讓我感謂。我想凡知道他,特別是熟悉他的人都會如此,這都是因了他的人生。
作為文壇耆宿,魯坎的離世絕對是沈陽、遼寧乃至全國文學藝術(shù)界的一大損失,勿管是其崇高的聲望,高潔的人格,醒目的文學、書法成就,還是豐富跌宕的人生,至少在我知道的人中,是極少能與之匹配的,誰能不對老人的故去而心懷不舍,憾意萌生呢?
認識魯坎是上世紀80年代初,那時我剛從部隊轉(zhuǎn)業(yè)到《芒種》雜志社,有一天遇到一個瘦瘦的氣宇軒昂的中年男人,他玉樹臨風的氣質(zhì),威嚴端正的神態(tài)一下子吸引了我,看到別人對其敬仰的目光,我悄悄地問,才知道他就是沈陽文聯(lián)主席魯坎。隨著時間的推移,我漸漸從別人的口中知道了他的一些事情,他不光是一位作家,詩人和書法家,黨的高級干部,還是一位教育家,在“反右”和“文革”中均受到很大的沖擊。他與《芒種》的關(guān)系更是千絲萬縷,《芒種》“文革”后能得以復刊,也虧了魯坎。他常常與我談心,講他當年在我家鄉(xiāng)屯留縣抗大學校的故事,還讓我當了市文聯(lián)的民兵連長。
上世紀80年代初,正是百廢待興之際,為了肅清“文革”對文學藝術(shù)的桎梏,各種聲音,贊成的,反對的,保守的,激進的頻頻響起,沈陽的文學藝術(shù)界一時間就在熱鬧卻不乏質(zhì)疑和忐忑中踽踽盤桓著。那時候,市文聯(lián)在張學良趙四小姐的樓里辦公,當年的舞廳是大會議室。一開會,大家就紛紛慷慨激昂地提意見,魯坎偏偏就不怕各種不同的聲音,幾乎天天要開會。魯坎成了黨和政府對沈陽文學藝術(shù)如何在新時期前行的的代言人、掌舵人。他堅決秉承黨的“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的文藝方針路,或慷慨陳詞,或娓娓道來。他灑脫潑辣的作風,雷厲風行的作派,推動了沈陽文學藝術(shù)界前進的步伐,呈現(xiàn)出一派欣欣向榮的景象,特別是我們的《芒種》文學月刊,在魯坎的直接領(lǐng)導與參與下,一下子成為中國名刊“四小龍”之一,刊登了許多優(yōu)秀的干預生活并引起爭鳴的作品,為當時的中國文壇注入了清新與改革的勁風。同時也完全展露出他的個人魅力,正直、智慧、睿智、敏銳。
魯坎,骨子里的一介書生,卻沒有一般文人的酸腐,他意志堅定,處事果敢,勇于承擔。大概這除了與生俱來的特質(zhì),與其出生入死,歷經(jīng)戰(zhàn)火洗禮的人生有著極大的關(guān)系。
魯坎原名梁振亞,1920年2月10日生于河南省確山縣留莊鎮(zhèn)陳莊村。1935年就參加了抗日救亡運動,1938年10月加入中國共產(chǎn)黨。兄弟姐妹7人,魯坎行五。因幼時受父親和大哥梁振鼎及幾位教師的進步思想影響,在1937年肄業(yè)于鄭州工業(yè)職業(yè)學校化學專業(yè)后,就在同年參加新四軍,歷任拂曉劇團編導,八路軍野戰(zhàn)后勤政治部健軍劇團政治指導員、編導及政治部宣傳科副科長,山西省屯留縣北崗《抗大》分校〔與習近平母親齊心一起〕編輯組長,冀熱遼建國學院教導處主任,熱河省教育廳中教科長,遼西省錦州中學、錦州高中校長,遼西省文教廳副廳長、文化局長,沈陽市文化局局長、黨組書記,沈陽市文聯(lián)主席及黨組書記、戲劇家協(xié)會主席,遼寧省文聯(lián)第三屆常委,遼寧省作家協(xié)會第三屆常務理事,沈陽市第三屆人民代表,沈陽市第三屆黨代會代表,中共沈陽市委候補委員。
魯坎與文學結(jié)緣甚早,在1936年便開始發(fā)表作品,1982年加入中國作家協(xié)會,筆名沙木、黎加。幾十年的革命生涯,繁忙的行政工作,沒有讓他擱置手中的筆,著有散文集《鴨綠江上的微笑》,詩集《風雨歸來》,敘事長詩《中秋之夜》《汾河戀歌》,獨幕話劇劇本《敵后人家》《烽火之夜》,多幕話劇劇本《母親》《遮不住的藍天》(執(zhí)筆),另外還發(fā)表《下鄉(xiāng)記》《扯遠了,但沒有離題》等短篇小說20余篇。
魯坎作為作家,他以小說寫社會生活,抨擊反動丑惡的事物;以詩言志,抒發(fā)革命的情懷。他的作品緊密連著國家和民族的命運與興衰,緊密把握時代的生活脈搏,具有犀利的戰(zhàn)斗性,是投槍,是匕首,是號角,是火山的熔巖。他不怯懦,不盲從,不怕鬼,不信神,凡事要問一個為什么。因而屢遭挫折,一世坎坷,蒙冤被打成“右派分子”,“文化大革命”期間被專政勞改。經(jīng)過這兩次大的政治劫難,疾風暴雨的考驗,他更加成熟,變成了一個堅強的人。他有著堅強的意志和信念。堅信黨的領(lǐng)導,堅信共產(chǎn)主義。他不為名,不為利,自信、自愛、自尊。在蒙受屈辱的漫長歲月里,始終以一個共產(chǎn)黨員的標準要求自己,把黨的利益看得高于一切,為了黨的事業(yè)不惜犧牲生命,保持一顆對黨對人民的赤子之心。
縱觀魯坎在歷次運動中所遭受的巨大磨難,不由人不對他的名字產(chǎn)生這樣的聯(lián)想:梁振亞――魯坎――路坎,“魯坎”的諧音為“路坎”,他的人生之路真的布滿了溝壑,讓他一路走來是那樣的坎坷跌宕。
一個人的人生際遇,因所處的社會環(huán)境、政治氛圍等諸原因,從而發(fā)生不可預測的變數(shù),或可解釋為天意如此,其實,細細究來與個人的性格有著絕大的關(guān)系。性格決定命運。如果魯坎不那么堅持原則,不那么堅持真理,能隨波逐流,人云亦云,他大概不至于那么坎坷。
1957年反右時,時任沈陽市文化局長的魯坎,因發(fā)表在《芒種》雜志上的小說《下鄉(xiāng)記》和《月季花開了》,被指責為反對黨的老干部和影射攻擊省委,被以《芒種》反黨集團軍師的罪名,并以態(tài)度不好而定名為極右分子,受到開除黨籍,開除公職,留用察看的處分。但善于思考,堅持真理的魯坎卻不接受這個處分,不在這份不公正的材料上簽字,結(jié)果在三天后,市政府辦公廳便限令他3天內(nèi)搬出局長小樓,他一下子從一個黨的高級干部變成了階級敵人。1958年9月,他被下放到沈陽市工農(nóng)干部學校當了文化教員,寵辱不驚的他當文化教員依然是兢兢業(yè)業(yè),他的課受到學員們的熱烈歡迎。
這一時期,他用馬列主義立場、觀點、方法,觀察思考問題,就“三面紅旗”、三年困難的根源、“反右傾斗爭”、“四清”運動等涉及國家民生的問題,得出了符合馬列主義與實際的結(jié)論。
然而更大的災難來臨了。“文革”始,魯坎作為右派,首當其沖成為了被專政的對象,當權(quán)者勒令他不準回家,他被批斗、游街等,備受侮辱和折磨。1968年的冬天,魯坎被送到盤錦的“五七”大隊勞動改造去了。
最可嘆的是,因受魯坎的株連,家人遭到了更為可怕的噩運。魯坎的愛人沈淑琴,“文革”前是沈陽市第10中學的校長,被紅衛(wèi)兵抄家,批斗、毆打,在一次批斗會上,她來了例假,多次請求上廁所,卻遭到紅衛(wèi)兵的拒絕,血就那樣從褲腿不斷流下,這竟然成了那些批斗她的人的笑柄,這是對人性的侮辱和踐踏!又是何等的令人氣憤!連續(xù)的批判,輪番的毆打,苗條漂亮的沈淑琴終被打成重傷而不治,這個儒雅干練的沈陽教育界女精英,魯坎的賢內(nèi)助,于1968年7月10日離世,只有44歲。許多老師和學生噓唏不已,偷偷抹淚,他們是多么地舍不得這個可敬可愛的好校長??!
那時,魯坎的大兒子也被下放到西豐當知青,去接受貧下中農(nóng)再教育,因他是右派分子的兒子,在青年點處處受歧視。青年點有人到供銷社偷盜,事發(fā)后竟栽贓陷害他,他剛直不阿,竟慘遭毒打致殘,半年后死亡。一個鮮活的年輕生命,又消失在了魯坎的生活中。
就這樣,一家四口,魯坎遠在盤錦,妻子、大兒子悲慘離世, 12歲的小兒子安多在沈陽孤苦伶仃。
粉碎“四人幫”后,魯坎恢復了職務,但他對當年迫害他的人卻給予了極大的寬容,沒有打擊報復,還客觀地替那些人說了話。這是魯坎高風亮節(jié)的表現(xiàn),這是他痛定思痛,經(jīng)過對“文革”深入反思的結(jié)果。這時的魯坎用更大的熱情投入到工作中。他依然嚴于律己,用共產(chǎn)黨員的標準嚴格要求自己,不給自己和家人謀一點私利。
2001年7月1日,是中國共產(chǎn)黨建黨80周年,魯坎在日記中寫道:“我入黨63年,……我可以告慰黨的是,幾十年來,我沒有做一件對不起黨,對不起人民的事……”
這是他一輩子對黨對人民忠誠的湛湛告白,即使遭受過種種非人待遇,無論身處順境逆境,絲毫撼動不了他的赤膽忠心。若不是襟懷坦蕩,光明磊落,他能有如此的高風亮節(jié)嗎?
離休后的魯坎不僅一直關(guān)心著沈陽的文化事業(yè),不時地向有關(guān)部門提出自己中肯切實的建議,更是筆耕不輟,在書壇上也分外活躍。他的草書飄逸自然,瀟灑奔放,深受大家的喜愛。他的書法作品先后參加了沈陽、北京、南京、鄭州、南昌、石家莊等地以及日本札幌的書畫展。他的一些草書作品分別被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江西文學院、銀川美術(shù)館、桐鄉(xiāng)茅盾紀念館、延安文物局、錦州市圖書館、沈陽市書畫研究會等多處收藏。2000年在沈陽還舉辦了魯坎80歲個人書法展。
魯坎的清正廉明是出了名的,他對一些人的腐敗深惡痛絕,他兒子舉行婚禮,連一個車也不能出,兒子的工作安排,他沒有幫一點忙。在市文聯(lián)的許多會議上,老人是常常情不自禁要講話的。記得有一年,我為芒種雜志寫“沈陽名人”欄目,到五里河干休所采訪了魯坎。那時的老人仍然是挺拔的身材,清癯不老的面容,清晰的思路,和藹的笑容,彬彬有禮卻威儀不減,他依然是黨的方針政策侃侃而談,讓人愈發(fā)地心生敬意。不料,今年他竟駕鶴西去,那年的相見竟成永別。唉,怎能不讓我思緒翻滾,忍不住寫出以上文字呢?
當然,小文所述不及老人生平所做的千分之一,他的修為,他的境界,吾輩望塵莫及。之所以寫點感謂,除了表達一點思念,更是在對老人光明磊落、坦蕩灑脫的人格之美,表達無盡的敬意。
愿魯老一路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