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xiāng)的村莊,倚山望水,坐在秋聲里守望。
聽,秋在吟唱,仿佛母親的歌謠,撞痛游子的心。那聲音是天地之和,是萬籟之美!秋風(fēng)一起,便蕩進了稻田和山野,爬上了山坡,震落了露珠。直唱得夕陽羞澀,村莊老去,物是人非。
沙地、垂柳和孩童
裹著醉人的濃綠,再次回到小村莊,目光觸及富爾江和江上的小橋。江水攜著泥沙,緩緩而行,斷流處是或深或淺的沙坑,仿佛一個溫婉的女子,毀了靚麗的容顏。我聽見她的歌聲,夾著幾絲幽怨和憂傷。
她思念沙地、垂柳和孩童了,聲音里帶著懷戀。
柔軟的沙地,幾行腳印,踩得深深淺淺。婀娜的垂柳,幾根枝條,編成一個花環(huán)。幾顆石子,幾捧沙粒,壘砌一座小房子,那里盛滿了笑聲,似一串優(yōu)雅的風(fēng)鈴。露著脊背的孩童,拍打著水花嬉戲,四溢的水珠兒,鮮亮了黝黑的膚色,引來一群走方陣的魚兒。
依稀看見,江邊的幾個孩童,挽著高高的褲腳,學(xué)著大人的模樣摸蝲蛄。一只手拎著布袋子,將水底的大石頭小心翹起,果然發(fā)現(xiàn)一只蝲蛄,披著鎧甲潛伏在水里。另一只手向它悄悄伸去,大拇指和食指瞬間相扣,蝲蛄束手被擒。不到兩秒鐘,它立刻伸出兩只大鉗鰲,張牙舞爪地向手指進攻。反應(yīng)快的,快速將它塞進布口袋,稍微慢了一步,手指上的肉就被它牢牢夾住,疼得一松手,只好用力甩掉。
另幾個孩子,站在小木橋上,閉上嘴,捏住鼻子,一個猛子扎進去,水面濺出一朵漂亮的水花。在水底悶住幾秒,在同伴的歡呼下,才得意地鉆出水面。
她,這條美麗的富爾江,仰頭看透明的藍天,幾朵白云悠閑地散步,投下幾個靚麗的身影,又悄悄走開;低頭看自己,卷著水花的舞裙,清亮亮的藍,和天空一樣的顏色。
誰也留不住歲月,走著走著就散了,他們都去了哪兒?她在心底里無數(shù)次追問,眼波里帶著深沉和憂郁。
一個聲音說,別想了,他們都進城了。
沙子被汽車拉進了城,鋪路的被車輪碾壓,建樓的被嵌進墻體,或凝固成堅實的樓板。經(jīng)歷了別離故土的心痛,朝著家的方向哭泣,時間久了,堅硬了心腸,在城里安了家。
垂柳也進城了。有人看見她們變成一排行道樹,翠綠的衣衫,落滿了灰塵,身上纏著一道道塑料圈,幾道鐵絲深深地勒入軀干,蔫巴巴地偷著流淚。每一個夜晚,她們都要穿上霓虹閃爍的舞裙,去趕赴一場城市的燈會。
有人看見她們含著淚微笑,每一次伸展腰肢,都是對故土的深情呼喚。只是城里人聽不懂這樣的話語,習(xí)慣享受她們的奉獻,怎知婀娜的外表,藏著細膩的情感,她們也有一顆戀家的情懷?
那一群可愛的孩童呢?他們也進城了。瞧他們的身影,一個個睡意朦朧,戴著眼鏡,背著沉重的書包,急匆匆趕赴各種課堂,在重壓里日夜忙碌。別等了,他們不能再來,不可能留戀渾濁的水,危險的沙坑。
我駐足岸邊,仿佛聽見她低聲啜泣。日夜想念的伙伴,不知哪一天回來。她孤獨地歌吟,身下是千瘡百孔的河床:回來吧!只要你們回來,我就換上那條湛藍的舞裙,給小村莊唱歌兒,比百靈鳥還要歡快。
她沉迷地呼喚,一不小心跌進了水坑,停在那里黯然神傷,她知道自己再也找不回原來那件靚麗的時裝。
我看見江畔的村莊,守著一份孤獨,在單調(diào)的秋聲里,失去往日的容光。
老榆樹和牛羊的鈴鐺
踏上村莊的小路,撲入視野的,便是村前那棵老榆樹。秋風(fēng)一過,枝葉沙沙作響,枝干搖擺不定,吟唱一曲古老而又深沉的歌。
抬頭望去,老榆樹安靜地蹲坐,更像一位老哨兵,執(zhí)著穩(wěn)重,守護著身邊古樸的村莊。
它粗糙的軀干凸著幾個樹瘤,只有經(jīng)歷漫長歲月的打磨,才會呈現(xiàn)歷史一般的滄桑。茂騰騰的枝葉,向四周散開,打成一座天然的涼亭,大蘑菇一般,蔭蔽過往的行人。
更令人驚嘆的是它龐大的根系,遠處延伸到房屋的地下,近處則突兀出地面,形成拱起而又光滑的外根,恰好給村里人提供天然的木凳,享受它的饋贈。
村里的老人說,老榆樹有三百多歲了。每逢夏季,它就會淌出一小股細流,點點滴滴,濕透腳下的一塊黑土。
老榆樹是有靈氣的,更是福佑的象征。多少年來,小村莊一直風(fēng)調(diào)雨順,土地肥沃,山林茂密,走出很多學(xué)子。人們將這個功勞記在老榆樹的身上,對它更是百般呵護和敬畏。以至于現(xiàn)在的它,樹身被迷信的人們纏上了無數(shù)道紅布條,遠望過去,好似披了一件紅衣。
老榆樹不是神,卻比神還要重要。有人說,這棵老榆樹可不簡單,它還是飛機航線的一個標志點。對于這個傳說,多數(shù)人是半信半疑的。后來村里請來了樹木專家,鑒定它的年輪,果然為三百多年,成了政府重點保護的對象。
我收住了腳步,仿佛感覺到它此刻的寂寞。
記憶里村莊的人們,農(nóng)閑時大多喜歡聚集于此。坐在樹蔭下聽故事,不失為一種美好的情調(diào)。哪吒鬧海、楊家將的佘老太君、岳飛傳、狐貍洞的神話傳說……主講的人眉飛色舞,聽的人捧腹頷首。人們的熱情,將整個村莊都烘烤得熱辣辣的。
孩子們收不住手腳,圍著講故事的人轉(zhuǎn)圈兒,你前我后,追逐嬉鬧。聽故事的人會說:“一邊玩去,再敢胡鬧,小心被夜鬼捉了,罰你肚子疼。”小孩子聽不懂,哈哈笑著跑掉。用不上十分鐘,又先后圍攏過來。如是再三,難免惹得大人們的斥責,屁股上就多了響亮的一巴掌,暗紅的五個指印引來一陣哭鬧。
老榆樹是一個寬厚的老人。伸展自己闊大的胸懷,笑吟吟地迎風(fēng)擺舞,收攏所有的喧鬧,傳送到碧藍的天空之上。春天來時,人們捋幾把鮮嫩的榆樹錢,咀嚼初春的味道。端午來時,人們掛上幾個秋千,狂熱蕩上幾個來回,他也微笑不語。
他深知,村莊的人離不開自己,自己也離不開村莊。就像一個戀家的人,把根扎進了土地,怎能嫌棄自己的家人?有了家人,他才不孤獨寂寞。
老榆樹更喜歡傍晚,云霞燦爛,還有各種晚歸。
聽牛羊的鈴鐺,搖搖晃晃,從村口到樹下,一排參差不齊的影子,慢悠悠地晃進了村莊。偶爾丟下幾朵牛糞,熱熱地散出山野里的青草味兒。長長的哞叫,伴著清脆的鈴鐺,提醒主人為它開門。
我凝目注視,如今的老榆樹,越發(fā)蒼老和孤單。雖依舊枝繁葉茂,但少了樹下的歡樂。講故事的人呢?牛羊的鈴鐺呢?村里的人呢?
有人說,會講故事的人老了死了,聽故事的人進城了遠嫁了。他們換了衣裝,成了城里的打工一族,整日拼搏勞作,哪有聽故事的閑情。嬉戲的孩子也進城了,進了嶄新的學(xué)堂,整日埋頭苦算,哪有玩耍的時光。村里的人,家家安了電視和網(wǎng)絡(luò),打開了更新鮮更廣闊的世界,哪有戀舊的情懷。
牛羊漸漸地稀少,它們倒是沒有進城,被一臺臺鐵制的機器替代,漸漸成了圈養(yǎng)的一族,成了人們餐桌的一道美味。牛羊的鈴鐺,只能搖曳在過去的記憶里。
老榆樹聽不慣拖拉機的轟鳴,因為機器的聲音淹沒了自己。秋風(fēng)一過,老榆樹搖頭長嘆,唉!歲月不饒人!風(fēng)中只剩下一聲孤獨的嘆息,還有那漸漸消失的鈴鐺。
我讀懂了老榆樹守護的村莊,在孤獨的歲月里,思念醉人的鈴鐺?! ?/div>
稻田、老井和磨盤
進了村莊,最迷人的景致,是農(nóng)田里翻滾的稻浪。我站在路邊眺望,湛藍的天宇下,紅瓦的村莊,金黃的稻子,斑斕的小山。那是一幅色彩鮮明,純自然的山水畫。立體的畫面,艷麗的顏色,不知迷醉過多少文人墨客。
稻穗是謙卑的,頂著沉甸甸的果實,低眉思考。秋風(fēng)吹過,它才會唱豐收的贊歌,那歌聲又總是伴著舞蹈。隨風(fēng)翻動的稻浪,是它金黃色的舞裙,陽光下,燦燦地閃著耀眼的光。
黑土是夢想生根的地方,也是小村莊的命脈。他用自己厚實的肩膀,撐起稻子的理想。所以每到秋天,你總會聽到風(fēng)吹稻浪的歡歌,那是它懷著一顆感恩的情懷,唱給這片廣袤的黑土。
稻子用自己的舞蹈表達對土地的感恩,可我們?nèi)祟惸兀渴遣皇歉菀捉⊥?/div>
我思考著走過稻田,旁邊是一口老井。井轆已經(jīng)不知去向。老井的一邊幾乎堆滿了雜物和亂石,井沿斑斑駁駁,露出參差不齊的石頭,仿佛提醒著你,它的存在有些久遠。
低頭望進去,齊腰的井水依然清涼涼地晃動著,我知道那是甘甜可口的山泉。這樣看著,眼前掠過自己第一次擔水的情景:臉上掛著笑容,彎腰將一根扁擔壓在肩上,走幾步,兩只水桶左搖右擺,桶里串出一朵朵水花,那陣勢,有些像跳東北大秧歌。
來這里汲水的人們,一定會說說笑笑地打鬧。那笑聲總是從井底傳上來,清脆脆的,極像北方人,讓你覺著親近豪爽。
通了自來水,再也聽不到水桶碰撞的聲音,也聽不到人們的笑聲。只剩下一口老井,孤單單地坐在這里。我想這口老井,或許因時光的流逝,早把舊日的情分壓在心底了吧;或許它已經(jīng)習(xí)慣了這樣的生活,面對孤獨,還是那么恬淡,白天與藍天白云相伴,晚上攬著月亮和星星入睡,也算得上一種悠閑。
老井不知養(yǎng)育了村莊上的幾代人,沒想到晚景如此凄涼。好在它有一份寬廣的胸懷,沒有記恨人們的冷淡。
我蹲下身,拍了一拍井沿,想和它作別。突然瞥見不遠處的墻角,有一盤熟悉的石磨。石磨上淤積了一些泥沙,好似被遺棄的嬰孩,可憐巴巴地靠在一角。
看到它,忽然記起姥姥帶著我推磨的情形,眼角不覺有些濕潤。圓圓的石磨,陰陽結(jié)合,曾經(jīng)默默地奉獻,不知養(yǎng)育了我們多少代人,人們真的不該把它丟棄在角落。
想它現(xiàn)在一定很傷心,傷心人們的喜新厭舊,傷心人類的忘恩負義吧。于是找來一根草棍,剝?nèi)ニ砩系哪嗌?,看著它清晰可?shù),八卦形狀的刻痕,讀出古人的淳樸和智慧??匆娝?,就會想起老屋,想起逝去的親人。
石磨也是有胸懷的,它守在角落里,沒怪罪任何人,也沒嘆息命運的不公。它知道會有人記住自己的名字的。
我的目光掠過石磨和老井,掠過不遠處金燦燦的稻田,突然懷念搖井轆和推石磨的歲月了。那緩慢的動作,吱嘎吱嘎的聲音,卻成了永遠的記憶。
我看見村莊里的老井和石磨,守在秋季的時光里,漸漸老去。
秋蟲和老屋
每次回來,最迷戀的是故鄉(xiāng)老屋的夜晚。
村莊的夜晚很寧靜,只有秋蟲在稻田里歡快地鳴叫,好像整個稻田都是它們的王國。用力咳幾聲,或者亮開嗓子唱幾句,都不會影響它們的盛會,大有“我的地盤我做主”的陣勢,所以人們只好乖乖地坐好,用心聆聽它們美妙的樂音。
在這樣美好的夜晚,秋蟲絕不會寂寞,更不會單獨演唱,不僅合唱,還要幾重唱。天上的星星都從夜幕里鉆出來,爭搶著出來看熱鬧,由一顆到無數(shù)顆,眨著眼睛微笑。有幾顆星星把握不住仰慕的情懷,一不留神從天上滑落,也成了追歌一族,落入草叢里,去尋找自己仰慕的歌神。
秋蟲的音樂會太迷人,也太壯觀,直到把人聽醉了,聽到夢鄉(xiāng)里去,它們方肯鳴鑼收場,謝幕棲息。
小村莊也聽醉了,甚至忘卻了時間。記憶里幾十年前的秋夜,也是這個樣子。只是那時候多了一些調(diào)皮的孩子,沒機會這樣認真地欣賞。
記憶里的秋夜有月亮,圓圓的一盤,金黃的顏色,懸掛在夜空之上,將村莊里的老屋照得亮亮堂堂。那情境很像蘇軾筆下的月夜:“庭下如積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橫,蓋竹柏影也。”只不過北方的院子沒有竹柏,自然沒有竹柏影了。老屋的庭院里是玉米葉子和葡萄葉子的影子,在月色里搖擺,在地面上交橫。
淵博的姥姥端坐在院子里,家人和鄰里圍了一圈聽故事。我那時聽到聊齋里的鬼狐變成了美女,約見心儀的書生。再偶爾回頭一瞥,發(fā)現(xiàn)院子的一角,有幾團綽約不清的花影。當即嚇變了臉色,一顆心怦怦加速了跳動,拽住姥姥的胳膊央求:“不要講了,再講不敢走夜路了。”引得大家一陣歡哄笑,只好落下一個“膽小鬼”的戲稱。
姥姥的故事還沒講完,就聽到大門外傳來一陣嬉鬧,那是一群正在捉迷藏的伙伴。我禁不住誘惑,出門觀望。月光下,伙伴們分藏四處,草垛上、大樹和老屋后,只要有暗影的地方,就可隱藏一處童年的快樂。
今晚,沒有月亮,我站在老屋的院子里,數(shù)著星星,聽著秋蟲的演唱。母親說,陪我出去走走。我挽著母親的手臂,走出老屋的大門。
在明亮的路燈下,我發(fā)現(xiàn)了村莊喜人的變化。街道不再是散著灰塵的土路,新近鋪上了柏油和石子,平整而又寬敞。母親說:“家門口都修上了柏油路,走著舒坦。有好幾盞節(jié)能的路燈,小孩子走夜路,再不用怕黑。”
我站在十字街道上,借著路燈前后觀望了好久,看不到結(jié)隊奔跑的小孩子,也聽不到任何嬉鬧聲。附近只有幾處人家,窗子里透著亮光。我驚訝地問母親:“這些人家怎么不開燈?”母親說:“村子里的人家都快走空了,年輕人不是在外讀書,就是出門打工。也有一些人家到城里買了房子,住在城里很少回來。村里的人越來越少了,留下的大多是年齡大的。”
我看著母親有些失落的神態(tài),趕緊安慰說:“年底你們也進城來吧,村子實在太冷清了。”母親搖搖頭:“哪兒也不去,年齡大了,戀著老屋,住在這里踏實。”母親的話讓我著實心痛了一下,環(huán)顧著四周,除了幾盞路燈的光亮,全籠在黑暗里,讓我不禁黯然神傷:村莊的房子越來越漂亮,設(shè)施也有了改善,可為何卻越來越冷清了呢?
我挽著母親回到院子,眼前的老屋太靜,靜得令人感到孤獨。
啟程時,我站在老榆樹下回望,村莊更像一個孤獨靜坐的老人,深情目送每一個離開故土的游子。
沙地、垂柳、鈴鐺、磨盤……我心里默念著,不由得收回了目光,不忍再看秋聲中漸漸老去的村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