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假里肉食的油膩,環(huán)境的喧囂,又或者太多言不由衷的客氣話,都超出了自己心靈愿意承擔(dān)的范疇,所以便想著獨(dú)自找一處清幽透透氣。那天隨便開車上路,正是春雨后,時近黃昏,駛出小鎮(zhèn),房所漸稀,遙見山嶺,林叢在路旁閃現(xiàn)。搖下車窗,濕漉漉朽葉返潮和泥土的味道隨風(fēng)而入,熟悉又安適,卻容易引人入回顧的歲月。路上幾乎不見車,我的目光在車窗外肆無忌憚的搜尋,突然看見山谷里有一棵大樹,此木秀于林,這棵樹比周圍的樹高大而且獨(dú)具一格。拐過的瞬間,又在后視鏡看了兩眼,心里突然想起父親,并對這陌生的樹升起父親般的尊崇。人生最大悲傷,莫過生離死別。父親離開一月余,想起前一日還伺病榻前,他幽默的音容笑貌,后一日已黃土加身,陰陽相隔,白花掩新墳,誰能不痛煞愁腸。
我的成長與父親的人生軌跡有著某些錯位,當(dāng)我在心中急需塑造一個高大上的父親來夯實(shí)成長的迷茫時 ,遭遇母親去世后父親的酗酒解憂,還有我最不愿接受的風(fēng)言風(fēng)語。這加重了我少女的憂郁和傷感,還有無法逃避的失落。直至成年,仍然對父親有著隱怨。于是更多的時候我們彼此默默注目,各自揣摩,不言不語。對于父女,冷漠本身便是一種傷害,因為本來我們應(yīng)該是彼此需要,其樂融融。我心中有怨憤,他體察到這種怨憤并產(chǎn)生歉疚,又不知從何說起。當(dāng)我到了充分理解他的年齡,他也早已失去高大上的能力,他是一個白發(fā)老者了,脆弱的還不如一個孩子,一點(diǎn)不如意就發(fā)脾氣,一點(diǎn)頭疼腦熱就驚慌失措。可是我在他從前的種種中尋到了他的偉岸。
二十出頭已在所在部隊嶄露頭角,卻因路線不同,放棄大好前途,決絕轉(zhuǎn)業(yè),這絕對需要勇氣,雖然歷史證明,父親是對的,可是歷史不能給一個普通人返還時間和一個也許本應(yīng)屬于他的美好未來。成年后的我才能深切地體會到父親在這期間所承受的煎熬與苦悶。也明白了一個正直的人,我父親的勇敢。
就在他去世前不久,他已經(jīng)行走不太利索,但有一天想出去逛逛,于是我推著他,隨便拐到一個賣各種雜貨的小街,我覺得他也沒什么購買的欲望,就是在家里悶得久了,想看看外面的煙火,散散心。可走著走著,他突然猛烈拍打扶手,含混不清的說,“停,停!”我趕緊停下車子,順著他的手指看去,原來有一家玩具店在清倉,各種各樣的老式玩具隨便的堆在一塊塑料布上,有的已經(jīng)破舊了,這有什么好看的呢,我剛想推父親離開,可他竟用手抓著輪椅的手剎,不肯讓我走,我便蹲下身子,一手扶他的膝蓋,一手指著攤子,問他可是想買什么,攤主見狀也急忙從攤子底下往外翻品相看上去好一點(diǎn)的玩具,父親像個孩子似的,笑的一臉菊花,卻又急的腳也跺,手也指,我和攤主順著他的目光看去,攤主便抓起那只塑膠的小熊貓,還捏得嘎嘎叫了兩聲,然后遞給他,父親的笑啊,那么天真無邪又滿足。
我付了錢,他就一直那么放在膝蓋上捧著?;氐郊?,看我換好衣服,他又把那只玩具小熊貓遞給我,我說,“老爸,你是買給我啊。”“嗯。”父親很認(rèn)真的點(diǎn)頭,慢慢竭力把話說得清楚,“你不記得嗎?小時候我買過一個給你。”哎呀,父親這么一說,我真的想起來了,好像是有一年我生了病,好容易好轉(zhuǎn)了,在炕上躺了很久,那時家里條件很差,七個孩子能吃飽飯已不是容易的事兒,生病了靠自己體能扛。等到我剛能下地,父親拉著我的手帶我去那時唯一的百貨商店,供銷社,問我要什么,我一眼看見了柜臺上的那只小熊貓,我從來沒見過這么可愛的東西,圓頭圓腦,白白胖胖還有大大的黑眼圈,熊貓懷里還畫了一抹綠竹,以現(xiàn)在的審美看上去是惡俗的,但是那時只覺可愛,我毫不猶豫用手一指,父親有些躊躇,但還是掏出錢包,好像是花了兩元多錢,買下它。那些錢夠我們家吃一年咸鹽的了。然后在周圍小孩羨慕的目光中,父親抱著我,我抱著熊貓回家去。那只塑膠的熊貓帶給我多少歡樂和滿足啊,后來因為玩的太久,裂了縫,不能捏響了,又后來破了洞,實(shí)在不能玩了,搬家的時候就丟掉了??墒侨缃裎彝?,父親還記得。我接過父親遞給我的熊貓,伏在他膝上,捏的嘎嘎叫,父親呵呵的笑出了聲。那一刻,所有的怨憂都不見了,情動的只想趴在爸爸膝上大聲的哭。
我知道每個人心中都藏著一大堆關(guān)于父親的故事,可是我關(guān)于父親的故事,是如此的復(fù)雜又充滿別樣的意味。這些故事曾給我傷害,也給我溫暖,教我成長,也是我從沒有如此清晰明了人性,并為之感動。他像一棵樹,屹立于歲月長風(fēng),在與不在這個世界,將永存于我心中。我明白,父親愛我,就如我愛他,只是以各自不曾改變的初衷和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