遼寧作家網(wǎng)原網(wǎng)站入口
西狩
來源:《鴨綠江》2024年第11期 | 作者:侯德云  時間: 2025-01-09

  一

  自打伴隨兩宮離京西狩,榮子第一次吃到大餐,是在山西忻州。光緒二十六年,大清帝國最后一個庚子年,是個閏月之年,恰好閏的是八月,這樣就有了兩個中秋節(jié)。慈禧卻在那年一共過了三個中秋節(jié):忻州是第一個,三天后到太原又補過了一個,到西安又過了個閏八月的中秋節(jié)。

  慈禧原本打算到太原過第一個中秋節(jié)。山西巡撫毓賢也事先在太原做好迎駕的一切準(zhǔn)備,怎奈天不作美,連續(xù)幾日的凄風(fēng)冷雨,讓兩宮圣駕行程受阻,天晴后緊趕慢趕,才在八月十五那天趕到忻州。當(dāng)晚兩宮駐蹕忻州貢院。毓賢那邊,派人日夜兼程,將節(jié)日所需的貢菜與貢品按時送達。

  慈禧入住貢院不久,光緒和后妃便前來拜賀節(jié)日了。

  很多年以后,已變作清瘦老嫗的榮子,用柔和清脆的京腔,跟人講起她在忻州侍候慈禧過中秋的見聞,臉頰上漂浮著不加掩飾的愉悅。

  貢院院落寬大,打掃得干干凈凈,瞅著很敞亮。中秋季節(jié),本就讓人感覺舒爽,這干干凈凈的院子,更是讓人心情舒暢。

  慈禧住在以往學(xué)政下榻的房間里。帶廊的五間正房,很是雅潔。

  貢院里綠樹掩映,張燈結(jié)彩,瓜果飄香,一派濃郁的喜慶氣氛,頗有幾分儲秀宮的味兒。榮子不厭其煩,連說帶比畫,向人縷述什么是儲秀宮的味兒。

  慈禧住在儲秀宮,吃在體和殿。這一宮一殿,各個條案、茶幾旁邊或桌子底下,都擺著裝滿水果的瓷缸。水果是用來熏殿的。慈禧膩味檀香木之類的東西,她只用水果熏殿,多半是南果、佛手、香櫞和木瓜。

  每月初二和十六,趁慈禧在體和殿吃午飯的間隙,眾太監(jiān)抬著新鮮的水果,先到儲秀宮換果子,等慈禧回儲秀宮午睡時,再到體和殿換果子。

  這樣,慈禧的宮殿里就永遠散發(fā)著清爽的水果味兒。

  夏天,水果味兒會透過竹簾到處飄,連檐廊下面都有,深深吸一口,甜絲絲的,五臟六腑都舒暢;冬天,掀開棉門簾,沒等進殿,暖氣帶著香氣撲面而來,讓人有種麻酥酥的溫馨感。

  榮子說,除了水果味兒,儲秀宮還有另外一種味兒。

  不管是誰,上到皇帝后妃,下到太監(jiān)宮女,一進儲秀宮,心里都得美滋滋的,抿著嘴唇,將笑意掛在臉上。宮女們個個俊俏伶俐,行動脆快有分寸,見面用眼睛說話,做活兒輕手輕腳不毛不躁。太監(jiān)進出,都得微微弓腰,走路不緊不慢,鞋底擦在地上卻不出聲,渾身上下透著恭敬、馴服、和藹和斯文。

  榮子說,這才是真正的儲秀宮的味兒。

  光緒和后妃離開不久,王公大臣便陸續(xù)前來拜賀。人群中,榮子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她一眼認(rèn)出那個人。那是升任候補知府不久的前懷來知縣吳漁川。這位候補知府,跟榮子初見時,簡直判若兩人,愁容盡掃,英姿颯颯。榮子忍不住多瞅了他兩眼,當(dāng)即想起那日在懷來縣榆林堡行在,她跟他指尖相觸的一瞬,不由得粉面含春。未幾又想起那知縣跪在泥水中向慈禧回話的窘相,忍不住抿嘴一笑,應(yīng)了《紅樓夢》里的那句詩:“丹唇未啟笑先聞”。

  在慈禧身邊當(dāng)差的女總管娟子,見狀掐了榮子一下,小聲問她:“有什么好笑的?”

  榮子晃晃腦袋,笑而不答。

  當(dāng)日晚宴,是光緒和隆裕陪著慈禧一起吃的,用宮里的話說,叫皇上和皇后侍膳。宮里的規(guī)矩,每月初一和十五,皇帝和皇后都要侍候老太后用膳,何況今天是八月十五,國中四大傳統(tǒng)節(jié)日之一。

  慈禧用膳,太監(jiān)當(dāng)差,宮女們只能保持距離,在她身后垂手站立,行注目禮。不過榮子還是能從當(dāng)差太監(jiān)的眼神里感覺到,老佛爺心情大好,喜上眉梢。

  隨駕的所有宮女太監(jiān),當(dāng)晚吃的都是“四四席”。這是離京后吃得最好的一餐,很多年后榮子還記得清清楚楚。四小碗,四中碗,四大海,四大盤,末尾是一大海碗蛋花湯。這叫四四到底。這種品級的宴席,對宮里的下人來說,顯然已經(jīng)逾規(guī),好在慈禧默許,誰敢饒舌。

  晚飯后拜祭玉兔,也就是拜祭那個在月宮里搗藥的兔子。拜兔就是拜月。滿族習(xí)俗,“男不拜兔,女不祭灶”。拜兔是女人的事兒。

  供桌擺在貢院東南角。神像,香壇。神像上畫著玉兔搗藥的圖案。香壇是一只斗,斗中裝滿新高粱,斗口糊著黃紙。四碗用涼水浸泡的清茶。四碟水果。四盤月餅。月餅摞起來有半尺高。供桌中間是一個大木盤,放著直徑一尺的大月餅,那是為玉兔特制的。大木盤邊上有兩枝帶著枝葉的新鮮毛豆。隆裕為首,率女眷以尊卑為序輪流磕頭。主子磕完,宮女也一個個輪流磕頭。

  其間,榮子聽見貢院外有人唱歌:“圓不過月亮方不過斗,甜不過尕妹妹的溫柔……”

  說不清道不明地,榮子的臉頰被什么燙了一下。

  給玉兔磕完頭,榮子想要回到慈禧身邊,卻被娟子半路扯住。娟子示意榮子往廊子那邊看。榮子看見慈禧披一件外套,坐在廊子下面的一把太師椅上。椅子前面有一把杌凳。慈禧兩腳平伸,擱在杌凳上,腿上搭一條毛毯。椅子兩旁放著茶幾,擺著水果和月餅。李連英站在慈禧側(cè)前方,弓著身子,像是在回稟什么。

  娟子用手指捏捏榮子的手腕。這是她們常用的暗號之一,示意榮子有情況。

  榮子聽見李連英正在談?wù)撎O(jiān)劉祥,宮里人叫他“剃頭劉”,負(fù)責(zé)給光緒剃頭的。

  剃頭劉跟榮子關(guān)系特殊,他們是夫妻。

  榮子聽見李連英說:“奴才劉祥得知老太后和皇上西狩,吃不安生,睡不安穩(wěn),日夜惦念隨駕盡忠,報答老太后和皇上對他的天恩。他七月二十七日離開京師,從安定門出來……托列祖列宗的福,托老太后的福,托皇上的福,他離開時,宮里很整肅,沒有任何事情發(fā)生?!?/span>

  說到這里,李連英立馬下跪,高聲說道:“奴才叩稟老佛爺和皇上萬安,奴才給老佛爺和皇上叩頭。”說罷嘭嘭嘭往地上叩了三下。

  慈禧面帶微笑:“如此甚好,甚好?!?/span>

  李連英起身,躬腰,繼續(xù)稟報,據(jù)奴才劉祥說,八國聯(lián)軍統(tǒng)帥瓦德西住在西苑儀鸞殿,翰林院、太醫(yī)院被燒,端郡王府先被搶后被燒……

  榮子心里一陣亂顫,顫中帶涼。她之所以要回宮繼續(xù)服侍慈禧,就是想離開那個又老又丑的假男人劉祥。老話不是說了,眼不見心不煩呀。

  宮里的太監(jiān),對金錢普遍生有畸形的貪欲,而且在手頭寬裕之后,都要置公館、買老婆,像真男人一樣成家立業(yè)。不成家不立業(yè),哪有一點兒“爺”的樣子呢?劉祥跟別人一樣,也想當(dāng)“爺”。他看上了榮子,走了干爸爸李連英的門路。還真就讓他得手了,也不知李連英咋弄的,反正,慈禧開口,指婚,把榮子指給了剃頭劉。慈禧是端坐龍椅的上上之人,隨隨便便一句話,都得叫諭旨,榮子哪敢不遵呢?

  榮子出嫁前不久,也就是光緒二十四年七月初六那天傍晚,提一包伴手禮,恭恭敬敬地拜訪了老太監(jiān)張福,求他給自己算一卦。張福算卦的名聲,在宮里得排頭一號,連慈禧都讓他算過。榮子信得著他。

  七月初六,宮里叫女兒節(jié),也叫夫妻節(jié),是女人的大日子。榮子找張福算卦,顯然是奔著婚姻而來,嘴上卻說是求財占流年。張福給她占了一個莊重的大卦——“文王六十四卦”,不料卻占到一個“隔河望見一錠金,欲往取之河水深”的下下卦,榮子當(dāng)即淚奔。

  榮子的婚禮場面很大。慈禧陪送了八抬嫁妝,金銀細(xì)軟、衣飾日用等等無所不有。榮子是從儲秀宮里嫁出去的,等于說,她的娘家是儲秀宮。

  榮子怎么也沒想到,婚后的生活竟然跟軟禁相差無幾。劉祥瞅著蔫了吧唧,心里頭卻是溝壑縱橫。他給榮子定下幾條規(guī)矩,不準(zhǔn)她上街,不準(zhǔn)她走親戚串街坊,更不準(zhǔn)她跟男人搭話。榮子覺得自己就像活在首飾盒里一樣,既不見光,也不透氣,心里頭全是疙瘩。

  榮子真就活成了一件首飾,太監(jiān)劉祥的首飾。

  榮子怎么能甘心給剃頭劉當(dāng)一輩子首飾呢?

  托老太后的福,榮子總算逃離了首飾盒。宮里的規(guī)矩,在不同宮殿當(dāng)差的太監(jiān)和宮女,不能隨便搭話。這規(guī)矩?zé)o形當(dāng)中在榮子和劉祥之間立了一道屏風(fēng),即便不小心兩人走了個面對面,也要形同陌路。

  榮子打心眼兒里感激這規(guī)矩。

  剃頭劉到行在,說來也是意料之中的事兒,偏偏榮子從情感上一時難以接受。在宮里那陣子,她和劉祥平素見面的機會很少。行在逼仄,不光她跟劉祥得以常見,這宮那宮的下人,也大多是低頭不見抬頭見。榮子擔(dān)心時間久了,她這個太監(jiān)媳婦,難免會讓人背地里說三道四。

  聽完李連英的回稟,慈禧破例召見了劉祥,還格外加恩,讓他跟榮子見了一面。榮子低著頭,絞著手,聽劉祥不咸不淡說些宮里的事兒,嘴上嗯嗯地應(yīng)承著,心里頭卻堵得不行不行,盼他趕緊離開。劉祥倒也知趣,真就說了不大工夫就告辭了。此后從忻州到太原,從太原到西安,榮子見到劉祥,連瞅都不瞅他一眼。

  晚上榮子與娟子同住,榮子一臉的不高興,被娟子看得真真切切。娟子小聲警告榮子,你要留心,要逆來順受,要是讓老佛爺看出你有半點兒不開心,沒你好果子吃。榮子感激了娟子一眼,心說,在老太后面前,她這個青衣,還真得扮出個彩旦的樣子才行,珍妃便是前車之鑒。

  當(dāng)夜,榮子怎么也睡不著,隔著窗子向外凝望,月到中天,光華滿庭,皎潔清冷。風(fēng)驟起,地上樹影劇烈搖晃,榮子眼前一片模糊。

  二

  光緒二十六年農(nóng)歷七月二十二日,驟雨之后的直隸省,地暗天昏,愁云密布。懷來知縣吳漁川與幕僚以及從京師逃難來此的親友數(shù)人,環(huán)坐于書房,徒然哀嘆,懵懵然不知身在何鄉(xiāng)。七天前,與漁川多年交好的同文館日語教官陶大鈞猝然失蹤,京師的消息來源倏爾中斷,宮里事,京津事,從此真假莫辨,叫人心焦如焚。

  是時流言如風(fēng),吹得人心飄搖,漁川坐困荒城,越發(fā)惶恐。

  漁川本名吳永,字漁川,號槃庵,別號觀復(fù)道人,原籍浙江吳興,早年入湘軍將領(lǐng)鮑超幕府,后跟隨李鴻章、張蔭桓辦理洋務(wù),光緒二十三年補授懷來縣知縣,次年到任。此時漁川履任不足三年,政聲頗佳,于地方利弊,多有興革之舉,與紳民也關(guān)系融睦。誰知世事難料,自庚子年初以降,直隸境內(nèi)義和團聲勢洶涌,黃巾紅帛彌望皆是,毀電桿,扒鐵路,燒教堂,至四五月間,中西對抗導(dǎo)致決裂,一場讓人驚駭莫名的戰(zhàn)爭隨之爆發(fā)。

  戰(zhàn)況大致如下:

  五月十四日,英軍將領(lǐng)西摩爾率兵進犯京師,次日在廊坊與義和團激戰(zhàn);十九日,義和團攻打京師西什庫教堂;二十一日,八國聯(lián)軍攻陷天津大沽口炮臺;二十四日,清軍槍殺德國公使克林德,與義和團聯(lián)合圍攻東交民巷列強使館;二十五日,清廷發(fā)布宣戰(zhàn)詔書。

  六月十三日,直隸提督聶士成躍馬橫刀力戰(zhàn)殉國;十八日,天津淪陷。

  七月二十日,八國聯(lián)軍向京師發(fā)起總攻。

  受大局影響,懷來縣的情狀,也一天天糜爛開來。

  懷來縣境內(nèi)的義和團,與直隸各地同出一轍,一度萎靡,一度氣壯。清廷下旨嚴(yán)禁時萎靡,復(fù)下旨弛禁獎掖時氣壯。自五六月以來,懷來縣城已被兩支義和團隊伍牢牢掌控,數(shù)千人在城內(nèi)設(shè)壇,數(shù)千人在城外設(shè)壇,漁川和他手下的官僚胥吏兵勇,已失去對縣城的統(tǒng)轄權(quán)。

  陶大鈞失蹤前,漁川每隔三五日,必派兵勇快馬入京,與他往來溝通消息。陶的失聯(lián),讓漁川好生煩惱,而讓他更為煩惱的是,陶傳遞給他的最后一則消息,是總理衙門大臣徐用儀、許景澄,太常寺卿袁昶,戶部尚書立山等人,被清廷以“莠言亂政”罪名處以極刑,連遠戍新疆的前總理衙門大臣張蔭桓也未能幸免。這消息如霹靂般讓他心悸。

  張蔭桓的橫死,讓漁川撕心裂肺。張是他的恩主。他能調(diào)任懷來縣,得益于張的鼎力推薦。在此之前,他是以候補知縣身份做張的幕僚,協(xié)助辦理外交事宜。兩人朝夕相處一年有余,相知相親,自不待言。

  漁川事后才知,陶大鈞因在外事活動中做過日文翻譯,被強力主戰(zhàn)的莊親王載勛下了大獄,關(guān)押一月有余,險些喪命。

  大局的危厄,讓漁川心懷耿耿。潰兵帶來的戰(zhàn)敗消息,又讓恐怖氣氛愈加恐怖。本縣義和團已采取守勢,將縣城東門和南門,悉以土石填塞,獨留西門出入,并加派團民專司盤查。漁川內(nèi)外失據(jù),坐井觀天。此時他還面臨一個性命攸關(guān)的難題,直隸布政使廷雍奏請朝廷,將他調(diào)往千里之外的一個荒僻小縣。在對待義和團的態(tài)度上,他的消極與廷雍的積極形成鮮明對比,兩人勢同水火,成見甚深。廷雍對他的調(diào)任之請,懷有極深的惡意。

  危局之下,廷雍的報復(fù),對漁川而言,幾乎是滅頂之災(zāi)。千里旅途,連天烽火,潰兵遍地,盜匪叢生,能否安然抵達任所,誰心里都沒有底數(shù),而諭旨又不敢不遵。漁川為此糾結(jié)多日,身邊一干幕僚親友也均無定見,只落得夜夜向隅,莫衷一是。倘若接任者不日抵達本縣,到那時走與不走,便由不得他來思量了。

  其時天色向暮,氣象陰沉,漁川吩咐廚役預(yù)備晚餐,以圖舉酒澆愁。此時忽有一團民闖入,聲稱遞交緊急公文,接過細(xì)看,卻是一團粗紙。展開粗紙,得見淡墨字跡數(shù)行,道是:

  皇太后、皇上,滿漢全席一桌。

  慶王、禮王、端王、肅王、那王,各一品鍋。

  瀾公爺、澤公爺、定公爺、倫貝子,各一品鍋。

  軍機大臣剛大人、趙大人、英大人,各一品鍋。

  神機營、虎神營、隨駕官員軍兵,不知多少,應(yīng)多備食物糧草。

  光緒二十六年七月二十二日。

  年月日位置加蓋直隸延慶州的州印。延慶州與懷來縣,是山水相依的近鄰。

  幕僚中有人覺得,所謂緊急公文,完全是一個惡作劇。漁川以為不然。經(jīng)仔細(xì)辨認(rèn),他確信是延慶州知州曹某人的筆跡。何況,公文內(nèi)容也印證了昨日傳來的一個消息,八國聯(lián)軍攻打京城,兩宮有西狩動向。

  公文為真,內(nèi)容一目了然。滿漢全席且不說,那一品鍋本是火鍋之上上品,五層食料,主料是魚翅、鮑魚、母雞和花菇。這是明擺著告訴漁川,兩宮真的西狩來了,且圣駕距此不遠。

  漁川的腦袋嗡了一聲,瞬間膨脹起來,大如磨盤。如此離亂的局勢,讓他去哪里采辦滿漢全席和一品鍋?可要是不辦,或辦得不如人意,結(jié)局如何,實在難以揣度。

  幕僚親友一陣喧嘩,有說置之不理聽任自去的,有說掛印辭官逃避于野的,有說假裝沒收到公文的,有說走不可留也不可的,一時議論紛紛。見漁川猶疑不決,姐夫繆石逸高聲叫道:“書呆子,此何等時勢,你飛蛾撲火,留此以待滅門耶?”漁川知道姐夫的意思,繆石逸是明明白白告訴他,三十六計走為上。問題是這一走,真就能跳出塵世因果?何況,食君俸祿為君分憂,是儒生的道德底線。

  底線,豈能隨意踏破。

  漁川在書房內(nèi)緩緩踱步,踱到暮色深重時,終于橫下心來:盡力而為,福禍由天。

  懷來縣地處交通要道,平日車馬商旅往來不絕,縣域內(nèi)共設(shè)四處驛站,飼養(yǎng)驛馬三百余匹,另有雜役多人,供往來官員調(diào)撥差遣。怎奈此時秩序已亂,驛務(wù)廢弛,百物耗損,連驛馬也大多被潰兵掠走。倉促之下,能否讓兩宮圣駕及隨行王公大臣吃上一頓飽飯都無把握,遑論其他。

  延慶州至懷來縣,第一站是榆林堡。按慣例,朝中大臣從京城到懷來縣,知縣必在榆林堡迎候,預(yù)備休憩打尖,不敢稍有差池。

  漁川差人連夜出城,傳令承辦榆林堡驛務(wù)的十?dāng)?shù)個胥吏,就地籌備飲食草料,清掃房屋,做迎駕準(zhǔn)備。又將縣衙內(nèi)的廚役派出一人,攜帶魚肉蔬果,趕往榆林堡協(xié)助治辦餐飲,復(fù)又召集本縣士紳到縣衙籌商迎駕事宜。待士紳到齊,已是亥正時分。諸士紳突聞兩宮圣駕將至,皆相顧錯愕,不敢妄言。

  “諸位不必?fù)?dān)心,”見眾人不語,漁川只得開口,“我想傳令全縣紳民,將存糧獻出一半,制備米飯、蒸饃、烙餅、稀粥,各種菜蔬多多益善。所備食蔬,均由縣衙按市價購買,絕不擾民。大家說說,此議可行乎?”

  眾士紳哄然響應(yīng):“如此甚好,我等定當(dāng)從命?!?/span>

  漁川又跟眾士紳商量借用民房廟宇,作為王公大臣的公館。這邊人群剛散,忽見當(dāng)晚派出的廚役,踉踉蹌蹌闖進門來,袖襟上浸滿血跡。漁川大駭。廚役跪報,遵大人之命,牽引兩頭毛驢,馱載食料,往榆林堡去,出城三四里,遇見一群潰兵散勇,毛驢食料被搶,右臂受了刀傷。

  漁川安慰幾句,讓廚役下去療傷休息去了。

  縣衙后院,多名廚役雜役正忙著殺豬。三頭同時宰殺。豬的嘶叫,一聲疊著一聲,一聲高過一聲,漁川在豬叫聲中離開縣衙,去城中各處巡視指點,不知不覺,東方露白。

  漁川一生中最重要的一天,在慌亂中開始了。

  早餐后,漁川率八名兵勇策馬離城,往榆林堡方向疾奔。出城八九里,雷雨大作。幸虧早有準(zhǔn)備,每人將油布裹住身體,冒雨前行。

  接近榆林堡時,漁川迎面看見一轎一騎。轎為當(dāng)?shù)亓餍械鸟W轎,由兩頭騾子馱起。馱轎比人抬的轎子行速要快,且適合行走山路,是當(dāng)?shù)卮髴羧思业闹饕煌üぞ摺?/span>

  來者必是顯貴,漁川暗中叮囑自己,言行切切不可造次。此時恰好雨止,漁川連忙扯了身上的油布,整衣正冠,佇立道左靜候。俄頃來者走近,馬上那位高聲叫道:“來者可是懷來知縣?”

  漁川大聲回稟:“正是在下。”

  那人一指馱轎:“這位是軍機趙大人?!?/span>

  軍機趙大人者,便是軍機大臣、刑部尚書趙舒翹,此君在事后補錄的日記里寫道:“二十一日卯刻,洋兵攻紫禁城甚急,皇太后、皇上倉皇出走。予奔回寓所,草草收拾行李趕赴行在?!?/span>

  漁川正要下馬拜見,趙舒翹已拉開轎簾,以手勢止住,問他:“縣城有行宮及公館否?”

  漁川回稟:“有。時間倉促,未能預(yù)備周詳。”

  趙舒翹面露笑意:“有即可。兩宮忍饑兩日夜,且不得安歇,情狀極苦。洋人打進紫禁城,圣駕不能不走,你竭力供奉便是。大駕隨后就到,你快去迎接?!?/span>

  三

  漁川后來知道,兩宮圣駕是七月二十一日清晨,在洋人的槍聲里,匆忙踏上西狩之路的。

  按宮里的規(guī)矩,那天是光緒剃頭刮臉的日子,慌亂中,竟然顧及不上。駐蹕懷來縣時,光緒頭頂前半截的頭發(fā)已然很長,胡須散亂,衣冠不整不潔,瞅著蒼老、落魄。

  榮子一輩子忘不了兩宮西行的那一天。

  寅初,榮子聽見樂壽堂四周宮殿的屋脊上,響起一陣陣貓叫。先從東邊響起,再從東南響起,又從東北響起,且都拖著很長的尾音。

  怎么叫得這么怪???

  紫禁城里有不少野貓,夜里叫幾聲并不稀罕,但都沒有這樣長的尾音。

  不光是叫得怪,還比平時叫得密、叫得響。

  貓叫聲越來越密越響。這叫聲讓榮子起了一身雞皮疙瘩。莫非,莫非是珍妃的冤魂索命來了?

  宮中人個個迷信。主子迷信,太監(jiān)宮女也都迷信。他們堅信每座宮殿里都有殿神,天一黑就出來查夜,保護太后、皇上和各殿的主子。由此引出一個不成文的規(guī)矩,宮女們睡覺都要側(cè)身,兩腿蜷伏,一手側(cè)放在身上,一手平伸。不允許大八字一躺,仰面朝天。那姿勢多難看啊,沖撞了殿神罪過就大了。不光是殿神,其他各種神靈,宮里也都有。尤其是到了臘月二十三,諸神下界,群魔出洞,宮里的氣氛驟然一變。掌事的太監(jiān)宮女,宮里叫“事兒上的”,早早傳下話來,走路不可走單,聽到身后有聲響要往路邊躲避,不管看見什么都不得亂喊亂叫。太監(jiān)宮女,有一個算一個,都是白天提心吊膽地當(dāng)差,晚上心驚肉跳地走路,等于說是戰(zhàn)戰(zhàn)兢兢過年關(guān)。直到二月初一,“薩滿太太”送了神,主奴心里才踏實些。宮里供養(yǎng)了二十多個薩滿太太,每年二月初一、五月初五、七月十五、九月初九、冬至都要舉行俗稱跳大神的大型祭祀儀式。有時是祭祖先,有時是祭神仙,包括狐仙黃仙等等在內(nèi)。這不奇怪,大清國的先人,在海邊打魚、在山里打獵那陣子,便“人人薩滿”,祭天、祭地、祭海、祭星、祭石、祭樹、祭鷹、祭虎、祭鳥、祭魚,祭來祭去,圖的是禮多神不怪。他們在敬神之余,還都怕鬼。太監(jiān)宮女怕,慈禧也怕。鬼跟人一樣,有窮兇極惡的,有冤死的,有糊里糊涂的。鬼在中元節(jié)之前的幾天,在宮里可哪兒到處亂竄。傳說中元節(jié)是鬼過關(guān)的日子,就像冬至是斬監(jiān)候犯人過關(guān)的日子一樣。慈禧從七月初十開始,直到中元節(jié),都會遠離僻靜之地,即便臨幸頤和園,也從不游湖賞花,還囑咐身邊人,說宮里丟了任何物件都不許尋找。她覺得那是讓哪個淘氣鬼拿去把玩了。玩幾天就玩幾天,咱們陽世的人,何必惹鬼生氣呢,等他玩夠了就會還給咱們。

  在貓叫的頭一天,慈禧下旨將珍妃投到井里淹死。珍妃是下午死的,榮子當(dāng)晚得知消息,心中簌簌抖動,良久方止。

  榮子幾年后才得知珍妃之死的詳情。是慈禧身邊的太監(jiān)二總管崔玉貴說給她的。崔是傳旨的當(dāng)事人,他和一個名叫王德環(huán)的太監(jiān),兩人合力把珍妃推到井里。珍妃死前,跟慈禧有一番對話,崔玉貴聽得清清楚楚。

  慈禧獨自一人坐在頤和軒里,身邊一個侍女都沒有。

  頤和軒是紫禁城東北角一座不大的宮殿,面闊七間,進深一間。南有樂壽堂,北有景祺閣。軒閣之間有穿廊相連。彼時慈禧住在樂壽堂,距頤和軒沒幾步。

  珍妃垂頭肅目,跟隨崔玉貴和王德環(huán),走過穿廊,到慈禧面前叩頭請安,之后長跪不起。她被囚在冷宮已將近兩年時間。一身戴罪的打扮,兩把頭的發(fā)型,摘掉了兩邊的絡(luò)子,淡青色綢子長旗袍,連朵花飾都沒有,腳下是一雙普通的墨綠色緞鞋。

  慈禧看也不看跪在地上的珍妃,直截了當(dāng)開了口:“洋人快要打進城了。外頭亂糟糟,誰也保不定怎么樣,萬一受了污辱,那就丟盡了皇家的臉,也對不起列祖列宗?!?/span>

  慈禧揚起下巴,靜等回話。

  珍妃愣了一瞬:“我明白。我不曾給祖宗丟人?!?/span>

  慈禧慢聲細(xì)語:“你年輕,容易惹事兒。我們要避一避,帶你走不方便?!?/span>

  珍妃說:“老祖宗可以避一避,讓皇上坐鎮(zhèn)京師,維持大局?!?/span>

  慈禧大聲呵斥:“你死到臨頭,還敢胡說!”

  珍妃說:“我沒犯該死的罪。”

  慈禧哼了一聲:“你有罪沒罪都得死。”

  珍妃說:“我要見皇上一面?!?/span>

  慈禧厲聲喝道:“皇上也救不了你,來人,把她扔到井里去!”

  景祺閣西側(cè)有一口井。珍妃在井邊扯著嗓子喊了一聲:“皇上,來世再報恩啦!”

  那口井,后來被叫作珍妃井。

  二十五年后,民國政府決定徹底開放故宮。開放當(dāng)天,榮子進了紫禁城,先看儲秀宮,再看樂壽堂,臨走前又看了一眼珍妃井。

  榮子在八國聯(lián)軍進攻紫禁城那天,由貓叫想到珍妃的冤魂,也不算突兀。

  寅正,慈禧醒來。天剛蒙蒙亮,貓叫聲越發(fā)響亮,連正南正北方向都在亂叫。慈禧很是納悶,正打算派人出去瞅瞅,大總管李連英匆匆進門,慌得連禮儀都不顧,大聲嚷嚷:“老佛爺不好了,鬼子打進城啦。”

  慈禧瞪他一眼:“慌什么?你仔細(xì)講來?!?/span>

  “剛才護軍統(tǒng)領(lǐng)瀾公爺特來稟報,德國鬼子從朝陽門進來了,日本鬼子從東直門進來了,俄國鬼子從永定門進來了,全都沖著紫禁城開槍,槍子一溜一溜在半空里飛呀?!?/span>

  瀾公爺便是輔國公載瀾,道光的孫子,光緒的堂兄。

  聽了這話,樂壽堂里的主奴這才明白貓叫不是貓叫,是子彈飛。

  李連英又說:“請老太后避一避吧?!?/span>

  慈禧臉色鐵青,沉默半晌,像是對李連英,也像是對身邊的宮女下旨:“就在這兒伺候著?!?/span>

  傳早膳的當(dāng)口,不知從哪兒飛來一顆流彈,落在樂壽堂西偏殿的琉璃瓦上,屋里的主奴,連子彈從房頂滾落的聲音都聽得清清楚楚。李連英撲通一聲跪在慈禧面前:“老佛爺快起駕吧?!?/span>

  慈禧騰一下從龍椅上站起,傳旨李連英,請皇上、皇后、瑾妃、大阿哥和幾個格格,速來樂壽堂議事。眾人來到,慈禧再次傳旨,令其各自回宮自行換裝,以待隨駕出行。此時人人心知肚明,沒被傳諭換裝的主奴,自然是留守后宮,將命運托付給天意。

  接到諭旨的主奴,個個都換上漢人的平民服裝,包括榮子和娟子。

  所有漢民服裝,都由李連英提前預(yù)備。七八天前,慈禧已做了最壞打算。這些日子,她每天都在去留之間搖擺不定。今日情狀,看來是不走不行了。

  男人好說,換上漢民褲褂便可。女人要麻煩些。除了換裝,她們還要更換發(fā)型。滿漢女子發(fā)型有很大區(qū)別,不換不行。李連英的一雙糙手,這時竟變得極其靈巧,不大工夫,就把慈禧滿式的兩把頭變作漢人的盤羊式。榮子和娟子伺候著,給慈禧穿上半新半舊的深藍色夏布大襟褂子、洗得褪色的淺藍色舊褲子、皂色的布鞋和綁腿,乍一看,酷似漢民老嫗。

  慈禧在鏡子面前細(xì)瞅那位漢民老嫗,瞅過幾眼之后,陡然說道:“榮子,拿剪刀來。”

  榮子拿來剪刀。慈禧把一只手?jǐn)R在桌上,側(cè)過臉,說:“把指甲剪了吧?!?/span>

  慈禧說的指甲,是指無名指和小指上的長指甲。長指甲是滿族貴婦的重要標(biāo)志之一,但能養(yǎng)得像慈禧那么長的,舉國罕見。她的長指甲每個都長達兩寸多,平日都用鎏金嵌寶的指甲套護著。

  慈禧對指甲的上心,不亞于她對大清國運的關(guān)注,每晚臨睡前,都要刷洗、浸泡。用比茶杯大一圈的玉碗,盛上熱水,依次把指甲泡軟。長指甲容易彎曲,泡軟之后,再一一校正,校得直溜溜為止。不妥之處,用小銼子銼銼。銼完,用小刷子將指甲里外刷一遍,再用翎子管吸上指甲油,將指甲涂抹均勻。

  慈禧的修指甲工具,刀、剪、鉤針、指甲油瓶什么的,一律銀白色,既小巧又玲瓏,瞅著像藝術(shù)品。

  慈禧對指甲的要求是厚、硬、亮、韌,四字訣缺一不可,她以為這是身體健壯的表現(xiàn)。

  如此珍愛的長指甲,在西狩之前竟要剪掉,心里頭得有多難過。榮子能明顯感受到她的難過。

  榮子生了滿額白毛汗,才把慈禧的長指甲剪完。剪過的指甲,只比指尖長出一點點。

  以往剪掉的指甲,慈禧都讓人收在一個銀匣子里保存著,這次也不例外。

  榮子剛剛給慈禧剪完長指甲,光緒已換好衣裝趕了過來。榮子瞥他一眼,差點兒樂出聲來。光緒身穿深藍色夏布無領(lǐng)長衫、肥大的黑褲子,戴一圓頂小草帽,像個商號里跑腿的小伙計。

  等李連英換裝出來,榮子又趕緊捂上嘴巴。李連英一身舊衣褲,戴一頂農(nóng)民的大草帽,帽檐很寬,用一根帶子勒在下巴上,將兩邊帽檐拽得耷拉下來,遮住半張臉,活脫脫一個跟班的苦力。榮子心說,你可以用草帽擋住兩只腫眼泡,可你的驢臉、長下巴和大鲇魚嘴咋辦哩,誰不知道紫禁城里有個丑八怪李連英啊。

  榮子對李連英懷有恨意,一度恨得牙齒咯咯響。若不是他在背后使壞,老佛爺怎么也不至于把她許配給剃頭劉。

  太監(jiān)是漢人,宮女是滿人,滿漢原本不許通婚,但宮里有個規(guī)矩,太監(jiān)進宮前都要在內(nèi)務(wù)府慎刑司待些日子,學(xué)習(xí)怎樣下跪、磕頭和回話,統(tǒng)稱為演禮,此外沒認(rèn)旗的還都要認(rèn)旗,認(rèn)旗后在身份上等同于滿人。

  于是榮子和劉祥可以通婚。

  榮子恨李連英,也恨這認(rèn)旗的規(guī)矩。

  婚后不足一年,榮子托人捎話,說是想念老太后,懇求回宮當(dāng)差。慈禧恩準(zhǔn)。

  宮里的規(guī)矩,宮女不得二進宮。榮子是破例。用場面上的話說,叫老佛爺格外加恩。

  庚子年正月,榮子回到慈禧身邊。慈禧很是給她幾分臉面,連宮里最隆重的二月初一薩滿祭也帶她去了,這是以前從未有過的事兒。榮子自忖,這是老太后給她補一補婚后的傷心。

  兩宮起駕時,榮子徹底傻眼,真是連一點點皇家氣派都沒有了。停在榮子眼前的,是排成一溜的三輛牲畜車。前邊兩輛是轎車,藍色轎圍子和轎簾子,幾乎密不透風(fēng)。后邊的一輛,是蒙著蘆席、狀如橋洞一樣的蒲籠車,這種車既可以拉人也可以拉貨。榮子一眼看出,這三輛車都不是宮中的物件,顯然來自民間的大車店。

  宮里有相當(dāng)數(shù)量的大鞍車,往來頤和園都是坐它,既華貴又舒適,這回干嗎不用呢?疑問剛一冒頭,榮子隨即有了答案。她明白了,明白為什么背后總有人說老太后心比海深。從這次出走就能看得出來,慈禧是想把皇家色彩完全從大眾視野里抹掉,不光從皮上抹掉,肉里的也要抹掉,連奇珍異寶也不帶走一件,只讓人包了些散碎銀子。這是恐懼的表現(xiàn)。要說恐懼,慈禧的恐懼比任何人都大,她是一怕洋人,二怕黎民。

  想到這里,榮子的心一下子懸了起來,此行看似求生,但未必不是尋死啊。

  榮子當(dāng)然能想到,那些留在宮里的主奴,無論哪個,都比她的心懸得更高。就在剛才,在紫禁城貞順門,黑壓壓跪送老太后的那群人,哪個心里不揣著死到臨頭的驚悚?老太后前腳出門,后邊便轟然響起一陣號啕,這哪里是送行,簡直是出喪。

  跟榮子和娟子相好的姐妹,事先約好了似的,一個個摘頭花捋手串,搶著往她倆的手里塞,隨之一對對相抱而泣。榮子的包袱里,此時就裝著姐妹們贈送的七八件飾物。她們說,咱們姐妹一場,好歹留個念想。這話說得,好似她們必定會死一樣。

  這樣一想,榮子的眼眶又濕了。

  太后有旨,這回出門,路上誰也不許多嘴,只由她一人說話。

  未幾又有旨,任何人都不許叫太后,也不許叫皇上,就叫老人家和當(dāng)家的,違者嚴(yán)懲。

  在幽暗的天色之下,三輛牲畜車列成縱隊出了神武門,不走大街,專走僻靜小巷,之后順城墻往德勝門方向去,路上恰好遇到趙舒翹和載瀾。

  德勝門內(nèi)外亂哄哄一片,大篷車,小轎車,騾馱子,驢馱子,挑擔(dān)的,背包的,挎籃的,抱孩子的,肩扛手提的,各色人等,吵吵嚷嚷,擁成一團。一些人要進城,一些人要出城,人人都在逃難。區(qū)別在于,城里人要往鄉(xiāng)下逃,鄉(xiāng)下人要往城里逃,都以為最安全的地方在別處。

  在載瀾和趙舒翹的嚴(yán)令之下,城門守軍對眼前的混亂局面,以秋風(fēng)掃落葉般的嚴(yán)厲手段予以清理,三管水煙的工夫,慈禧的車隊才緩緩起步,顫顫地出城。

  車隊出了德勝門不久,便在摻雜著驢屎馬尿的泥水路面上停了下來。榮子心說,可能是老人家還沒拿定主意去哪里。

  天陰著,像浸透了臟水的破抹布。說來也怪,從去冬到今春,整個北方,山東、直隸、山西、河南等省,都旱得無法播種,入夏后卻一場接一場雨,很多地方都鬧了水災(zāi)。即便是無雨天氣,天空也大都陰沉,跟老人家今天的臉色一樣。

  榮子坐在蒲籠車后邊的牲口料笸籮里,盤腿佝腰,蜷得難受,正要挪挪屁股,車突然動了起來。顯然,老人家已打定了主意。糊里糊涂走了一陣,路過一個村莊的當(dāng)口,榮子眼前一亮。她認(rèn)出來了,這是魏公村,從京城到頤和園的必經(jīng)之地。這是要去頤和園啊。榮子在紫禁城和頤和園之間往來多次,對魏公村北側(cè)那座古塔印象深刻??赡菚r榮子陪老人家往來頤和園,是怎樣一番昌隆景象啊。

  唉,此一時,彼一時也。

  以老人家為首的一行落魄人,在頤和園樂壽堂稍作休息。老人家進了自己的寢宮,榮子伺候著,抽了兩管水煙,還在臥榻上洗了把臉。內(nèi)務(wù)府當(dāng)值大臣恩銘,為老人家一行準(zhǔn)備了簡單的膳食。除了老人家和當(dāng)家的,其他人都在樂壽堂的涼棚里站著吃。這當(dāng)口,端郡王、慶親王和肅親王也都趕到了頤和園。老人家召見了他們,下旨,著三位王爺隨行護駕。

  兩宮起駕,車隊分三批依次前行。崔玉貴帶人打前站,李連英隨時通報消息;老人家和當(dāng)家的,走第二批;載漪等王公大臣,率頤和園衛(wèi)兵,斷后護駕。

  慶親王帶來一頂四抬小轎和兩輛轎車,這是老人家的福音,也是逃難女眷的福音,連榮子和娟子也跟著沾光坐進了轎車。坐進轎車的剎那,榮子禁不住在心里頭念叨了一串阿彌陀佛。

  車隊向北,在一大片一大片的青紗帳里魚貫而行。天上的熱氣壓下來,地上的熱氣蒸上來,人夾在中間,像被蒸在一口大鍋里,要多難受有多難受。榮子心說,挨千刀的,蒸死人啦。

  申正時分,車隊來到一個村莊,幾個車夫嚷著要休息,說牲口該喂了,人也該吃點兒東西。直到這時,榮子才意識到老人家也會百密一疏。老人家原以為,京西商旅古道,少不了做買賣的各種商販和店鋪,只要拿了銀子就不愁食宿。平時真是這樣,眼前卻是局面大變,做餐飲的,開客棧的,打把戲賣唱的,沿街乞討的,各色人等,都消隱不見。榮子看見許多上了門板的店鋪都被砸得稀爛,可以想見,那都是殘兵敗卒和戴紅頭巾的那些人干的,可能只為找口吃喝。

  榮子在頤和園里稍稍放下的那顆心,再次提到嗓子眼兒。

  村里沒人。李連英派人挨家挨戶搜尋,總算在一農(nóng)舍,拎出個渾身發(fā)抖的老農(nóng)。老農(nóng)是因為瘸了一條腿才沒有離家。李連英跟他說要弄點兒吃的,老農(nóng)哭喪著臉回話,除了長在地里的莊稼,真就一口吃的也沒有。李連英無奈,出十兩銀子,買了老農(nóng)半畝地的玉米和豇豆。玉米是青玉米,可以煮著吃。豇豆也可以煮著吃。太監(jiān)、宮女、兵勇等等,都動作起來,剝玉米的,剝豇豆的,擔(dān)水的,燒水的,一通煙熏火燎的忙亂之后,每人分得一棒青玉米和半碗豇豆粒。榮子把玉米和豇豆捧給老人家,老人家搖頭,只喝了幾口煮過玉米棒的熱水。當(dāng)家的也只喝熱水。太監(jiān)宮女都把這熱水當(dāng)寶貝,你一碗我一碗,搶著往肚子里灌。

  幾個車夫等不得玉米煮熟,拿起生的就啃。榮子看見生玉米的白漿順著他們的嘴角流下來,連擦都不擦一下。

  榮子心生感慨,對娟子說:“到處都是青紗帳,老天爺餓不死咱們這些瞎家雀?!?/span>

  “胡說什么,”娟子臉色不對了,“老人家怎么會是瞎家雀?”

  榮子知道失言,卻又沒有臺階可下,只好皺鼻子努嘴給娟子扮個鬼臉。

  車隊繼續(xù)前行,每輛車上,都綁了幾捆玉米秸。這些秸稈,既可以給人解渴,也可以喂牲口。這是崔玉貴的主意。

  一個時辰以前,崔玉貴在廚房里一邊拉風(fēng)箱,一邊叮囑榮子和娟子:“咱們都是老人家的近人,無論如何也不能讓老人家挨餓?!?/span>

  娟子聞言哭了起來,說:“那就割我倆的肉吧!先割我的,我不怕?!?/span>

  榮子也哭了起來,說:“先割我的?!?/span>

  崔玉貴停止手上的動作,瞅了瞅娟子和榮子,說:“姑娘,不是要割誰的肉,是我們得主動想辦法。俗話說,‘須將有日思無日,莫到無時羨有時’。拿眼前的情狀來說,這滿地的玉米秸就是好東西,咱們得帶走一些才行。”

  不知怎么,榮子的思緒由眼前的玉米秸,飄移到留在宮里的姐妹身上,問了娟子一句:“你說她們是不是都已經(jīng)死了?”

  娟子一愣,隨即懂了榮子的所指,默了片刻,幽幽說道:“陳圓圓的故事你還記得吧?九殿咚咚鳴戰(zhàn)鼓,萬朵花迎一只虎,說句喪氣話,真要是宮城破了,我倒是愿意她們都死干凈,一朵花也不留給洋鬼子。”

  榮子哭出聲來。

  娟子又說:“現(xiàn)在還臨不到你哭,咱倆的小命能不能保住都難說。若能僥幸活命,回到宮里,一定給她們收收尸,鏟鏟土,祭奠祭奠……”沒等說完,娟子也哭了,撲到榮子身上,泣不成聲。

  崔玉貴急得大叫:“姑娘,怎么又哭了?跟你們說啊,眼目前的要緊事兒不是哭,是伺候老佛爺和皇上吃東西,是把玉米秸捆上帶走?!?/span>

  榮子和娟子一個下午各啃了三根玉米秸。老人家和當(dāng)家的,也各啃了一根。

  榮子打心眼兒里佩服崔玉貴用心縝密。

  天氣越發(fā)悶熱,人人渾身大汗。榮子的脖子有些刺癢,伸手一抹,感覺到脖子上全是小疙瘩。再看娟子的脖子,才知道是生了痱子。

  榮子看見老人家的脖子上也生了一大片痱子。

  光是生痱子還不要緊。那一枚歪脖太陽把牲口身上的腥臊都蒸了出來,聞著惡心,想吐卻又吐不出來。大家憋著牢騷,但誰都不敢出聲。老人家自出宮后輕易不說話,既不冒火,也不嬌氣,一副逆來順受的姿態(tài)。老人家不出聲,哪個敢胡言亂語?

  當(dāng)家的像個木偶,呆頭呆腦,半死半活。

  吃喝是難題,拉撒也是難題。

  起駕不到半個時辰,路經(jīng)又一個村莊。這里情狀稍好,村中還能見到幾個老弱之軀。慈禧叫停車隊,打發(fā)榮子去一灰磚門樓的人家,商借廁所一用。房主是一位白發(fā)老漢。老漢起初不肯,榮子再三央求才勉強同意,但提出一個條件,得按老規(guī)矩行事。老漢說老輩人傳下的說法,女人借廁所會給主家?guī)砘逇?,須得進門喝一口涼水,出門送一紅包才行。這里邊有說道,喝涼水叫壓一壓晦氣,送紅包叫散一散晦氣。榮子回稟,老人家點頭,意思是入鄉(xiāng)隨俗。

  榮子親手給老人家舀了一瓢涼水。老人家漱了漱口,又咽下一口,這才款款入廁。

  隆裕以下眾女眷,依次先喝涼水后入廁。

  離開時,榮子又親手送給了二兩銀子的紅包給老漢,相當(dāng)于一般太監(jiān)的月俸,老漢驚得說不出話。

  日后再借廁所,都由榮子出面商談,照老規(guī)矩,喝涼水送紅包。

  當(dāng)晚,車隊來到一處駐軍的廢棄營地,老人家和當(dāng)家的什么都沒吃,在一座破房子里憋憋屈屈將就一夜。

  第二天上午漁川在路上遭遇的那場急雨,也同樣澆在榮子和娟子身上。那時車隊正行進在一條狹窄的山谷里,黑云像井蓋一樣壓在山谷上面,陡然一聲悶雷,銅錢大的雨點劈頭蓋臉地砸下來。榮子和娟子下了轎車,大呼小叫,朝老人家的轎子奔去。轎夫已把轎子停下,還把僅有的兩塊雨布鋪在轎子頂上。榮子和娟子,肩并肩擠在轎簾前邊,背對風(fēng)雨。幾個太監(jiān)也學(xué)她們的樣子,把轎子緊緊圍起來。剎那間閃電四處亂竄,雷聲四處亂響,眼前白茫茫一片水世界,既驚心又動魄。榮子心說,這是進了水簾洞了,這是要死啦。

  榮子的眼淚像雨水一樣嘩嘩地流下來,跟嘩嘩的雨水融在一起。

  四

  二十三日上午,巳正,漁川趕到榆林堡驛站,只見到一個留守的役夫。問他緣由,回稟,堡中三處騾馬店,今天都用大鍋煮了綠豆小米粥,誰知三大鍋米粥竟被潰兵吃掉兩鍋半,再三央告,說此為御用之物,才好歹留下這半鍋。驛站內(nèi)胥吏見形勢兇險,恐難辭其咎,紛紛逃遁。漁川聞言大驚,吩咐身旁八位兵勇,荷槍實彈護衛(wèi)驛站,力保這半鍋米粥不出意外。

  這邊剛剛布置妥當(dāng),忽見一人策馬而來,漁川眼睛一亮,來人分明是肅親王善耆,漁川在京時跟他頗有交情。善耆一見漁川便高聲叫道:“準(zhǔn)備迎駕。前邊一乘肩輿,是皇太后;后面馱轎四乘,是皇上、皇后、大阿哥、李連英。接駕報名時,等第一轎和第一馱轎進門,即可起立。”

  說話間又見十余騎奔馳而來,前騎高呼駕到。漁川急速出門,跪在驛站門側(cè),對即將進門的四抬小轎朗聲唱道:“懷來縣知縣臣吳永跪接皇太后圣駕?!鄙酝#瑥?fù)又唱道:“懷來縣知縣臣吳永跪接皇上圣駕。”唱完即起,原地鵠立以待圣命。

  從此刻起,驛站便不是驛站,得叫行宮,各色人等,沒有圣命,不可隨便入宮。

  行宮內(nèi)七顛八倒一通忙亂,待紛擾初定,一老太監(jiān)走到門外,大聲問道:“誰是懷來縣知縣?”

  漁川趨步上前。太監(jiān)打量一眼漁川,厲聲說道:“上邊叫起,隨我走?!?/span>

  太監(jiān)滿臉的肅殺之氣,讓漁川有了不祥的預(yù)感,自知預(yù)備不周,心中難免忐忑,慌亂中冒失地問了句上意兇吉,太監(jiān)答道:“陰晴雨露,都是圣恩,是兇是吉,看你造化?!?/span>

  太監(jiān)引領(lǐng)漁川進了行宮北房,令他跪在一漢裝老嫗面前。漁川再次朗聲唱道:“懷來縣知縣臣吳永拜見皇太后。”唱罷摘下涼帽,連磕三個頭。

  此前太后有旨,到懷來縣境后,可恢復(fù)宮中稱謂,顯然她已厭倦“老人家”這莫名其妙的頭銜了。

  慈禧瞅了瞅跪在她腳下的漁川,緩緩問道:“你是旗人還是漢人?”

  漁川回稟:“漢人?!?/span>

  又問:“何???”

  回稟:“浙江?!?/span>

  “你名字里的永是哪個字?”

  “長樂永康之永。”

  “哦,”慈禧若有所思,“水字加一點兒的那個?”

  “正是?!?/span>

  “汝到任幾年?”

  “兩年七個月?!?/span>

  詢問官員籍貫履歷,是清廷接見大臣的慣例。按規(guī)矩,慈禧和光緒,只接見四品以上官員,五品以下無緣仰見圣顏。只不過,此一時也彼一時也。

  問完籍貫履歷,再問正事兒。

  “縣城離此多遠?”

  “二十五里?!?/span>

  “一切供應(yīng)有無預(yù)備?”

  “已敬謹(jǐn)預(yù)備。時間倉促,難以周全,微臣不勝惶恐?!?/span>

  “好,有預(yù)備便好?!?/span>

  說到這里,慈禧陡然大哭幾聲,哭罷說道:“我與皇帝連日行程數(shù)百里,卻不見一員地方官,不料大局壞到如此地步。昨日從昌平縣路過,城內(nèi)竟放槍驅(qū)趕我等。今到懷來縣,見你衣冠整齊前來迎駕,猶不失地方官禮數(shù),難道本朝江山尚無恙耶?”

  漁川聞言,也禁不住放聲大哭。待漁川哭聲稍弱,慈禧又說:“我與皇帝連日奔走,飲食無著。昨夜在一駐軍的廢棄營地,我和皇帝僅得一板凳,相與貼背共坐,仰望達旦。汝看我已變作地地道道的鄉(xiāng)姥姥,皇上雖然年輕,但也辛苦得很。”

  說到這里,慈禧扭頭瞥一眼引領(lǐng)漁川進門的太監(jiān),說:“連英,爾速引吳永見皇帝。”

  漁川聽到連英二字,不由得心中一凜,心說這廝就是禍害恩公的李連英啊。

  不等李連英開口,漁川迅速起身向站在一邊蓬首垢面的光緒跪叩一遭。光緒無語。漁川復(fù)起身,再次跪倒在慈禧腳下。

  慈禧問道:“此間是否備有食物?”

  漁川回稟:“本已敬備肴席,但被潰兵所掠,只剩半鍋綠豆小米粥,恐粗糲難咽,不敢上進。”

  慈禧眼睛一亮:“小米粥?甚好甚好,可速進。患難中得此已足,還計較什么美惡?”

  漁川退至西廂,令人將小米粥送入北房。轉(zhuǎn)瞬,北房里便傳出一陣喝粥的聲音,呼呼嚕嚕,有如魚群的唼喋。

  未幾,李連英出北房,快步走到漁川面前,對他豎起大拇指,說:“你做得很好,老佛爺很歡喜。好好伺候,必有加恩?!?/span>

  漁川垂手肅立,將頭點了幾點。

  李連英說:“老佛爺想吃幾枚雞蛋,能辦到嗎?”

  漁川回復(fù):“堡里的居民都逃光了,怕是不太好辦,不過我會竭盡全力。”

  李連英說:“好,好,速辦。”

  漁川抬腳出了行宮,疾步來到后街。正街幾乎所有房屋都被洗劫一空,想必連一粒米也難找到,何況雞蛋。后街只有零零散散的幾處茅屋,且都破敗不堪。漁川看重的,恰恰是它們的零散和破敗。漁川走進一棟茅屋,看見一地破鍋碎碗和散亂的雞毛。漁川心說,有雞毛就好??上驯槲葜懈鱾€角落,一無所獲。漁川走進第二棟茅屋,還是破鍋碎碗一地雞毛,還是一無所獲。走進第六棟,有了意外之喜,在一歪歪斜斜的碗櫥抽屜里找到五枚雞蛋。不光有五枚雞蛋,還有一只完整的粗碗,碗中有一小撮食鹽。更可喜的是,這戶人家的鐵鍋完好。漁川生火,將雞蛋煮了,再一溜小跑回到行宮,銜著滿臉歡悅,將所獲悉數(shù)交給李連英,轉(zhuǎn)身,退到西廂檐下待命。

  大約一刻鐘之后,榮子從北房出來,緊走幾步,來到漁川眼前,低眉屈膝行了蹲安禮,問他:“您是本縣的父母官?”

  漁川還她一揖,說:“正是在下?!?/span>

  榮子微微抬頭,小聲問道:“老太后想抽水煙,您能找到紙吹嗎?”

  漁川不知這眉清目秀的大丫頭姓甚名誰,不過猜得出是慈禧的貼身侍女,不由得越發(fā)謙恭,腰板微微一屈,小聲說:“微臣這就去辦?!?/span>

  榮子撲哧一笑,倏爾抬手,用手背遮住嘴巴。嘴巴上的笑讓她給遮住了,心里的笑卻怎么也遮不住。這是第一次有人在她面前稱臣,做夢也想不到。

  紙吹就是紙眉,用于引火的細(xì)紙卷,抽水煙的必備之物。漁川想起自己懷里還掖著幾張粗紙,也許勉強可用,于是取出,在西廂窗板上搓了起來。

  搓紙吹是個細(xì)活兒,緊了,滅火,松了,光冒火苗卻點不著煙,還容易撒火星子。榮子見漁川手笨,急著上前幫他,不經(jīng)意間兩人手指相觸,竟如電擊般彈開,一股熱流從兩人的手指尖上轉(zhuǎn)瞬注入胸腔。漁川呼吸急促,呆立原地不知所措。榮子更是心慌,緊著后退幾步,面紅耳赤回了北房。

  宮里的規(guī)矩,宮女不經(jīng)許可,不得與官員搭話,更不用說有肌膚接觸,不過那是在京城的時候。太后有旨,出門不比在家,宮里那些規(guī)矩都免了吧。這才有了榮子向漁川討要紙吹的一幕。

  漁川費了好大力氣才搓好四支紙吹,剛好看到李連英從北房出來,趨步上前迎住。

  李連英說:“老太后吃了三枚雞蛋,其余兩枚給了皇上。你辦差辦得很好。”

  李連英接過紙吹回了北房。漁川無所事事,站在西廂屋檐下,仰頭看天。天色越來越陰,像含著眼淚一般。漁川暗暗嘆一口氣。

  此時北房門簾一挑,慈禧走了出來。她站在臺階上面,一手擎著水煙袋,一手拿著紙吹,自點自吸,神態(tài)極為悠閑。旋即看見漁川垂立西廂,便沖他招手。漁川緊走幾步,撲通一聲跪在臺階下的泥水里,高聲唱道:“懷來縣知縣臣吳永叩見皇太后。”隨后三叩首。

  跟在慈禧身后的榮子看得清清楚楚,漁川原本還算整潔的官服,一下子沾滿泥污,而他臉上的一本正經(jīng),又為場面增添了幾分滑稽。她不忍心再看,扭頭,往東廂那邊瞅。娟子不知榮子往東瞅什么,也往東邊瞥了一眼。

  一只麻雀從東廂檐下飛向天空。

  慈禧滿臉笑意,卻不說話。站在北房門邊的李連英朗聲說道:“太后有旨,吳永的差事,辦得很好?!?/span>

  對太后的褒揚漁川自然要謙恭幾句,還沒等他把話說完,慈禧開口了。

  “吳永,”慈禧吐出一口煙霧,細(xì)聲細(xì)語說道,“此行十分倉促,皇帝、皇后和格格們連替換的衣裳都沒有,你能不能設(shè)法置辦一下?”

  漁川回稟:“臣妻已亡故,所遺衣物均寄放在京城。臣的姐姐、姐夫與臣同住,有些閑置的衣裳,臣母所遺的幾件衣物也在臣的身邊,皇太后若不嫌粗陋,臣當(dāng)竭力供奉?!?/span>

  慈禧說:“能蔽體即可,其余均不計較。你回縣城料理去吧,我與皇帝也即將啟行?!?/span>

  漁川回稟:“臣叩送圣駕后再趕回縣城不遲。”

  半個時辰之后,兩宮起駕,漁川于行宮門外報名跪送,隨即上馬率兵勇飛馳而去。

  兩宮駐蹕榆林堡之前發(fā)生了一件事,甘肅布政使岑春煊率兵趕到,聲稱前來護駕。這事漁川知道。知道也就知道了,并沒往深處想。誰知日后他跟岑春煊之間竟有了掰扯不清的糾葛和纏斗。

  布政使是主管錢糧的行政官員,本無兵權(quán),八國聯(lián)軍進襲天津之際,岑春煊慷慨激昂,主動向陜甘總督提請帶兵勤王??偠教漳V来巳艘幌蛘f大話喘粗氣,對他的提議頗不以為然,但又覺得名義正大,不便駁阻,故而撥他兩千馬步兵和餉銀五萬兩,任他隨意折騰。岑率兵來直隸時曾路過懷來縣,要求漁川供應(yīng)馬匹。那是二人的第一次交際,漁川對岑的印象尚可。漁川后來聽說,軍機處對岑的勤王之舉并無興趣,令他駐軍張家口,名義上是防備俄軍從北部入侵。聽說兩宮離京,岑即刻率兵一路追趕。岑的父親岑毓英當(dāng)過云貴總督,在京時一度與李連英交好。岑追上圣駕,先拜李連英,一口一個大叔,叫得又脆又響。自打出京,李連英就蔫頭耷腦,途中讓暴雨一澆,愈發(fā)頹喪。岑的幾聲大叔,剎那間讓他變得精神抖擻,腰板直,眼睛亮,嗓門兒高,一舉一動都透著清爽。為這事,榮子和娟子私下里嘀咕了不止一回,也譏笑了不止一回。

  漁川在李連英面前一直有些膽怯,這膽怯來自恩公張蔭桓的遭遇。昔日在京,恩公親口告知漁川,說他失寵于太后,是因一件小事兒沒能打點李連英滿意,被他從中壞了一嘴。

  光緒二十三年,張蔭桓代表清廷遠赴倫敦,參加維多利亞女王在位六十年慶典,就便出使法國、德國、俄國和美國。他在英國逗留期間購買了兩枚寶石,一為祖母綠,一為紅披霞,為的是歸國后進奉兩宮。宮里的規(guī)矩,大臣進奉兩宮,無論何種貢物,必先經(jīng)李連英之手呈給慈禧過目,之后再各歸其主。因這層關(guān)系,大臣在進奉的同時,也都給李連英備上一份伴手禮,久而久之演化為陋規(guī)。偏偏張大人才高氣傲,又深得光緒恩寵,沒把李連英這個閹豎當(dāng)回事,在李連英看來,這是有意破壞成例藐視權(quán)威,可惡至極。

  慈禧對一綠一紅兩枚寶石很感興趣,反復(fù)把玩,有愛不釋手之意,這時李連英幽幽地說了一句:“難為張大人分得這樣清楚,難道咱們這邊就不配用紅的嗎?”

  張蔭桓有話在先,綠的供奉慈禧,紅的供奉光緒。

  慈禧聞言勃然變色,吩咐李連英速將貢物退回。

  慈禧的變色跟風(fēng)俗有關(guān)。富貴人家妻妾成群,嫡庶之間,在衣飾上的界限極為分明。正房可著紅裙,偏房只能用綠。宮中也是如此。慈禧是偏房出身,但位居權(quán)力之巔,經(jīng)李連英貌似漫不經(jīng)心的一句提醒,便對張蔭桓的用心生出別樣聯(lián)想。她哪里知道,那枚祖母綠的價位,高出紅披霞何止一頭兩頭。

  慈禧退回張蔭桓貢物的消息,經(jīng)李連英之口迅速傳播于京城內(nèi)外。張的政敵聞風(fēng)而動,以向列強借款賠付日本一事,彈劾該大臣從中受賄。慈禧聞奏大怒,當(dāng)面將張罵得狗血噴頭。戊戌政變后,慈禧復(fù)以該大臣向光緒引薦康黨等罪名,將他發(fā)往新疆,交地方官嚴(yán)加管束。其時漁川尚未去懷來縣赴任,得此消息,慌忙湊集五百兩銀子,趕在發(fā)配路上,跟恩公話別。張拒絕了漁川的銀子,兩人相對垂淚,泣不成聲。那是漁川與恩公的永訣。

  有此恩怨在前,漁川對李連英難免又憎又懼,卻也只能強作歡顏,在李面前唯唯諾諾而已。

  軍機大臣剛毅和趙舒翹對岑春煊的所謂護駕還是不感興趣,話里話外全是譏諷。

  趙舒翹對漁川說:“你這小縣,能有那么多閑飯,供應(yīng)岑春煊的兵馬?”

  剛毅插話:“護駕護駕,我看不是護駕,是添亂?!?/span>

  趙舒翹接住剛毅的話茬兒:“老頭你說得對,就是添亂,漁川你不要搭理他?!?/span>

  這二人位高權(quán)重,盡可在嘴巴上過癮,便是讓岑春煊聽見也不敢把他們怎樣,漁川卻在心里頭打鼓,岑高舉護駕旗號,而慈禧對岑也多有慰言,他一個小小知縣,豈有不聞不顧之理?何況岑跟李連英之間還有那樣一種不可離間的親密關(guān)系。

  種種情狀,都讓漁川不敢心存絲毫怠慢。

  五

  慈禧在縣衙安頓就緒,將將抽過一管水煙,漁川精心預(yù)備的晚宴就開始了。這是兩宮出行后第一次開葷,榮子也跟著沾光,吃到了豬肉、豬肝和燉雞。榮子邊吃邊想著那位略顯瘦削、看起來三十幾歲的知縣大人,想到他在自己面前的謙恭,想到他自稱“微臣”,不知怎么,心跳陡然加快,臉色也紅得好看。

  吃罷豬肉宴,榮子聽見李連英心滿意足地說了句:“今天總算是到地頭了。”

  北京土話,到地頭就是到家了。

  慈禧剛剛用過晚膳,漁川便將供奉兩宮及女眷們的衣物送到行在。共三個包裹,慈禧一包,光緒一包,隆裕、瑾妃和格格們一包。不是新衣,但都干干凈凈。出乎所有人的預(yù)料,給慈禧的那一包里,竟有十幾雙細(xì)棉布做成的新襪。

  慈禧三天沒換襪子。以往她都是每天一雙新襪。白軟綢繡花襪,做工、繡工都非常精致。最好的裁縫,也要兩三天做成一雙;最好的繡娘,也要七八天繡成一雙。這還是夏襪。冬襪更是費時費力。采買、原料、人工等等相加,每年耗銀一萬多兩,高于親王的年俸??墒茄巯拢幢阌性俣嗟你y子,誰能顧及慈禧腳上的這點兒碎務(wù)呢?難得漁川在滿天滿地的忙亂中,竟有如此舉動,雖是細(xì)棉布,但也聊勝于無,至于合不合腳,大可置之不問。

  慈禧面帶笑意,對兩個大丫頭說:“這人做事有分寸,很細(xì)心?!闭f的自然是漁川。不知為何,榮子聞言又是一通臉紅。

  娟子悄悄問她:“你咋啦?”

  榮子身子一擰,小聲說:“用你管?!?/span>

  慈禧在洗漱之后,將發(fā)型由漢人老嫗的盤羊式,恢復(fù)為旗人的兩把頭。盡管還穿著漢人服裝,但太后的威儀瞬間就彰顯出來,當(dāng)夜下旨:“我與皇帝駐蹕在此,城內(nèi)外不許再有槍聲。若再有人放槍,即可擒拿問斬。見有搶掠兵士,無論屬于何軍,一概就地正法。”又特別囑咐漁川:“我擬在懷來縣再住一日,一切供應(yīng)汝可量力為之,毋庸過勞?!?/span>

  當(dāng)夜,軍機大臣王文韶趕到行在,帶來軍機處印信,此舉意味著從此可用軍機處名義號令天下,而不必使用懷來縣印信四處發(fā)文。剛毅、趙舒翹兩大臣甚感欣慰。此前,二人為用不用懷來縣印信,還曾發(fā)生口角,吵得臉紅脖子粗。

  懷來縣城一下子聚集了上萬人馬,糧食蔬菜牲畜草秣,都要該縣打點供應(yīng),漁川各方奔走照料,弄得嗓音沙啞,雙腳腫脹,靴頭洞穿,瞅著頗為狼狽。至二十四日傍晚,仍無起駕諭旨下達,漁川心中惴惴,連剛毅也微微蹙眉,自言自語說道:“如此小縣,安能擔(dān)當(dāng)萬乘供應(yīng)?”

  正當(dāng)此時,崔玉貴傳太后旨意:“明日啟行。著懷來知縣吳永,隨扈辦理前路糧臺。”

  漁川聽得一愣,接駕不過兩日,便跳了龍門一般被委以這般重要的差事,可謂深得太后信任。

  誰能想到漁川竟是個不識抬舉的人呢?在他這一邊,是擔(dān)心自己隨駕而去,原已確認(rèn)的接任官員倘若遲遲不至,懷來縣就無人主事,而早期負(fù)責(zé)本縣防御的兩支義和團隊伍,已盡數(shù)退避山地。至此困境,再有盜匪來縣,士紳百姓勢必慘遭蹂躪,這讓他于心何忍?而問題的另一面,為錢糧事宜,這才支應(yīng)兩天,就已困頓不堪,天長日久豈能撐住?不如見好就收罷。

  漁川急急拜見李連英,想借他之口,推掉前路糧臺的差事,無奈李連英已經(jīng)睡下。

  漁川拜見肅親王,善耆皺著眉頭問他:“你是不是不想為太后效力???”

  漁川再三解釋,善耆聽不進去,還怪聲怪氣說了句:“還是當(dāng)縣太爺好啊,天高皇帝遠,可以橫行無忌,是不是?”

  漁川受了奚落,揣了一肚子油鹽醬醋,又到端郡王面前陳詞。載漪眼珠子瞪得比牛眼還大:“吳永,你真的是為士紳百姓著想?”

  漁川回稟:“是?!?/span>

  載漪撇撇嘴:“你這不是腦子有病嘛?!?/span>

  載漪說完,歪著頭,像打量怪物一般將漁川瞅了好一陣子。

  漁川辭別載漪,尚未走出公館院門,迎頭遇見王文韶。漁川向王中堂訴說心曲,不料中堂面露譏笑:“漁川,咱倆是老鄉(xiāng),說話不妨直來直去。在你心里,士紳百姓比太后和皇上還重要?嗯?你這是拿自己的腦袋開玩笑啊。”

  聽罷,漁川驚出一身冷汗,心說,仕途這東西,說易也易,說難也難,一念之差就有性命之虞。

  兩宮自懷來縣起駕西行,經(jīng)宣化、懷安、陽高、大同等地,往太原方向而去。漁川時而在前,時而在后,盡職盡責(zé),操心費力,自然不在話下。

  二十五日,在前往宣化途中,漁川單騎與新任直隸提督馬玉昆相遇,于是連騎同行,一路閑談。中途見一兵士騎在馬上,手里牽著五六匹騾馬,雙方靠近時,那兵士頗有逡巡之意。漁川見兵士手牽的騾馬均無鞍韉,且渾身泥污,斷定是搶掠而來的農(nóng)家牲畜,故而上前盤問。兵士支吾不能答,掉轉(zhuǎn)馬頭,意欲逃離。馬玉昆見狀,躍馬向前,手中白刃一掃,那士兵的頭顱即刻飛出兩米多遠,無頭尸緩緩倒在馬下。漁川瞅一眼地上的尸體,內(nèi)心別有滋味。那兵士不過二十出頭,右臂上還纏著一串佛珠,想必也是從哪里搶的。該兵士軍衣上的標(biāo)識已被撕去,無法判斷屬于哪支隊伍。漁川心說,不管屬于哪支隊伍,都是一個暴戾的靈魂。

  自慈禧下旨凡搶掠兵士一律就地正法以來,還不到三整天,漁川和馬玉昆便聯(lián)袂處死數(shù)十人,截獲騾馬近百匹,沿途秩序逐漸向好。

  當(dāng)晚,兩宮在一小鎮(zhèn)駐蹕。部署初定,漁川到一荒寺門前獨坐小憩,不料很快被各色人等團團圍住。那些人中,有王公的奴仆,有不大不小的京官,也有兵士,他們紛紛向漁川討要糧餉草料。漁川兩手一攤,荒郊野地,我一無所有,如何供給?眾人不依不饒,說你是糧臺,理當(dāng)供給,豈可任意推諉!眾口喧喧,氣勢洶洶,漁川大慟,謂洋人進京,爾等不思抵御,致令圣駕蒙塵顛沛到此……未等說完,大放悲聲,圍索的人群這才陸續(xù)散去。

  直覺告訴漁川,再這樣下去,麻煩還會更多。思量再三,他覺得不如讓位給岑春煊,理由有二:一則岑的手下有兩千馬步兵可用;二則他手中還有不少銀子,總能支應(yīng)一時。漁川連夜拜見莊親王,他這邊啰啰唆唆,載勛卻聽得一頭霧水,語氣頗不耐煩,說:“我?guī)阋娞?,你自己去說吧?!?/span>

  漁川在慈禧面前跪陳苦衷,道是,區(qū)區(qū)一介知縣,向各省主管錢糧的藩司行文,多有不便,同時也缺少發(fā)放糧餉的人手?,F(xiàn)有甘肅藩司岑春煊隨駕,不如讓他擔(dān)任前路糧臺督辦,微臣做會辦即可。漁川再三申明,微臣一定盡職盡責(zé),不敢稍有差錯。

  漁川的意思是,讓岑做前路糧臺的正職,他做副手。

  慈禧一邊抽著水煙,一邊沉思,一鍋煙抽完,點了點頭:“好,你這主意很好。”

  慈禧示意載勛退下,換上一張和顏悅色的面孔,對漁川說道:“此次差事,真難為你。你辦得很好。你很忠心,不日即有恩典。我對外間的情勢,了解得很清楚,時局動蕩,差事難做,我和皇上斷不至于有所挑剔,你盡可放心。”

  漁川聞言,免冠叩首。

  “你那廚子周福,很會烹調(diào),”慈禧話鋒一轉(zhuǎn),“今晚吃的面條很好,炒肉絲也很好。我想讓他隨駕,你意如何?”

  漁川回稟:“廚夫賤役,蒙恩提拔,不唯該廚役得有造化,即微臣亦倍增光寵。”

  慈禧笑笑,即刻下旨:“著周福供職壽膳房,賞六品頂戴?!?/span>

  漁川暗嘆,就這么一小會兒,一個廚役的官銜就高出我這知縣一截了,看來做官真就不是難事兒。

  二十六日,慈禧召見諸軍機,頒旨:“著岑春煊督辦前路糧臺,吳永、俞啟元,均著會辦前路糧臺。”

  俞啟元是剛毅的門生,西行路上,每日不離剛毅左右,且與剛毅之子交往甚密。俞能當(dāng)上前路糧臺會辦,得益于剛毅的推薦。朝中有人好做官,對此漁川已見慣不驚。

  漁川沒想到他對岑春煊的保舉,不僅引發(fā)軍機大臣的普遍不滿,便是岑本人,也沒給他好臉色。

  王文韶當(dāng)著其他軍機的面斥責(zé)漁川:“你保岑三為督辦,為何不跟我等商量就自行上奏?你懂不懂規(guī)矩???況且,那岑三是苗人,野性未退,如何能干正事兒?將來不知會鬧出多少笑話,你自己擔(dān)待著吧。引鬼入宅,日后有任何糾葛,我絕不過問?!?/span>

  岑在家行三,故有岑三之稱謂。

  這邊王文韶剛剛表達了不滿,那邊岑三的臉色似乎比王文韶還陰,一見面就抱怨?jié)O川:“謝謝你哈,把一個破砂鍋套在我頭上,讓我無端受累?!闭f罷還用鼻腔哼了一聲。

  二十七日,太后有旨:“直隸懷來縣知縣吳永,著以知府留于原省候補,先換頂戴。”

  這等于說,漁川一下子從正七品躍到從四品,連升五級。說是后補,但從慈禧對他的態(tài)度上看,補上實缺,指日可待。

  漁川按官場慣例上折謝恩,慈禧隨即召見。本次召見,慈禧除了對漁川嘉言相慰,還授予他專折奏事之權(quán)。

  漁川在升職的第二天便上書言事,建議皇上下罪己詔、請派王公大臣留京處理善后事宜等等。太后有旨,將漁川的奏折交軍機大臣商酌采用。

  八月初九,在山西大同,漁川聽到一個壞消息,八國聯(lián)軍攻陷直隸省城保定,直隸布政使兼北洋大臣廷雍被洋人拿獲,百般凌辱之后,梟首示眾。

  不知何故,漁川為這位時時刁難于他的上級,難過了好一陣子。

  兩宮到達山西天鎮(zhèn)縣時,發(fā)生了一件出人意料的事端,知縣自殺了。原因是兩宮在宣化縣連駐三日,天鎮(zhèn)縣提前預(yù)備的魚肉菜蔬大都腐爛,臨時預(yù)備不齊,該知縣被前路糧臺督辦岑春煊大肆辱罵。知縣不堪凌辱,吞藥而亡。

  到山陰縣,岑春煊故態(tài)復(fù)萌,動輒威脅知縣,看你有幾顆腦袋,說時昂昂自若。知縣惶急失措,跪拜漁川,灑淚求救。漁川于心不忍,力勸岑對彼稍加體恤,避免天鎮(zhèn)縣的慘劇重演。岑大為不悅,以為漁川袒護下級官員,兩人為此多次發(fā)生口角。岑做事專斷,職權(quán)也在漁川之上,根本不把漁川放在眼里,凡有上奏,皆是單銜,不署兩位會辦的姓名。而會辦俞啟元,對差事一概不聞不問,只在漁川與岑之間唆弄口舌,導(dǎo)致漁川與岑的關(guān)系日益惡化。

  六

  八月十七日,兩宮入太原。山西巡撫毓賢率本省文武官員數(shù)百,至城北二十里黃土寨跪迎。榮子偷眼望去,但見紅纓官帽、藍袍青褂、黑緞官靴鋪了一地,更有儀仗鑾輿、獵獵龍旗、數(shù)千兵馬以壯觀瞻,頗有幾分紫禁城的威儀。

  兩宮以毓賢的署衙為行宮,該署衙堂皇壯麗,略有宮廷氣象,慈禧頗為欣慰。此外還有一件令慈禧開心的事兒,她的心腹,軍機大臣榮祿,也應(yīng)詔趕到,甫一亮相即被任命為首席軍機。

  八月十八日晚,兩宮在太原過了第二個中秋節(jié)。這第二個中秋節(jié),過得比第一個更氣派。

  太原的氣派,榮子在頭一天就感受到了,毓賢的接風(fēng)宴極為隆重,供奉慈禧和光緒等大小主子的金銀財帛、衣食用度且不說它,就連太監(jiān)宮女都被當(dāng)作貴賓,吃的是上等翅席。對榮子來說,那可是從未有過的體面。不光是吃得體面,當(dāng)日,毓賢在前廳跟慈禧行完君臣禮,說罷軍政大事,轉(zhuǎn)眼又到后廳向慈禧行了子侄禮,懇請?zhí)笤仕o榮子和娟子各發(fā)一個紅包,用旗人的話說,叫“添梳頭油錢”。慈禧心知肚明,破例招呼榮子和娟子出來拜謝。

  榮子和娟子從屏風(fēng)后面出來,毓賢迎上一步,微微低頭,漂漂亮亮行了個半禮。

  半禮,是尊長對下級或晚輩的答禮。

  毓賢出身于漢軍正黃旗,其言其行,都恪守旗人的規(guī)矩。旗人禮重,尤其那些大宅門里的男女。男子游宦,女子嫁人,不在父母身邊,奉煙送茶之類盡孝的事兒,只能委托給父母貼身的使喚丫頭,除了請安施禮,說乏道累,還要以“添梳頭油錢”為名,給些實質(zhì)性的答謝。

  太原補辦的中秋節(jié),讓慈禧念念不忘,一再跟人說,“難為毓賢想得周到”。

  四盆一人多高香氣撩人的丹桂,擺放在宴會大廳四角。它們是來自南京的貢品。十六缸時鮮南果,擺在大廳邊緣。它們顯然是用來“熏殿”的。三十六盆菊花名品乾坤帶,分散擺放在大廳四周的紅木花架上,嬌艷如瀑的花瓣,一律向大廳中心方向歪垂。慈禧坐在大廳正中。四盞吊燈懸在餐桌周邊。燭影搖紅,流光溢彩。給榮子的感覺,仿佛回到了儲秀宮。

  山珍海味酒肉果蔬自不待言,讓榮子開眼的,是兩道應(yīng)季肴饌。

  第一道是蒸螃蟹。宮里邊吃螃蟹,講究個“七尖八團九燈籠”。七月吃尖臍,公的;八月吃團臍,母的;九月吃一種個頭較小的團臍蟹,蟹蓋高且厚,揭開里邊全是籽,俗稱燈籠籽。宮里用的螃蟹,全都來自白洋淀。運輸過程,有飼養(yǎng)人員跟隨,一路投食,免得消瘦。毓賢孝敬慈禧的,是來自白洋淀的團臍。

  大廳一角,青瓷盆里燃著通紅的炭火,架在上面的砂吊子里,煮著熱騰騰的花雕。螃蟹性寒,宮里的講究,吃螃蟹要蘸姜醋喝熱酒,俗稱“潑醋擂姜熱酒澆”。桌上擺著筷子、簽子、夾子、鑷子、小錘子和砧子,都由象牙制成。這也是宮里的講究,吃螃蟹不沾鐵器。兩位太監(jiān)在副桌上為慈禧剝弄螃蟹。小錘子和砧子,專用于對付蟹螯。慈禧吃一口蟹肉,喝一口花雕,雍容華貴,神色安閑。在榮子眼里,跟吃青玉米那時相比,可謂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第二道是燴鴿雛。榮子看到過這道菜,但沒有吃到。此物大熱,只適合老年人吃。不是毓賢偏心,是他細(xì)處用心。

  毓賢對慈禧的孝敬,可謂無可挑剔。盡管如此,慈禧在太原只待了三天,便匆匆起駕去西安。

  榮子對此大為不解,私下跟娟子嘟囔。娟子別看年齡比榮子小,但她這女總管還真就不是白當(dāng)?shù)?。她跟榮子掰了一回手指頭,從種種往事說到眼前的局勢,得出的結(jié)論是,那毓賢本是義和團起事的幕后主使,無論做山東巡撫,還是做山西巡撫,都梗著脖子跟洋人鬧嘰嘰,是洋人的眼中釘肉中刺,眼下事情鬧得這么大,洋人怎肯放過他。老佛爺多精明,跟他摻和到一起,不得沾一身腥啊。稍頓娟子又說,毓賢眼瞅著性命難保的人,還對老太后如此盡心,顯然是在暗中求情,保命保家保子孫。

  娟子的一番話,說得榮子直吐舌頭,在心里頭罵自己,像你這么蠢的,活該要嫁給太監(jiān)。

  慈禧離開太原不久,毓賢就出事了兒。太后有旨,將毓賢革職,發(fā)配新疆。誰都知道慈禧這是迫于洋人壓力,不得已而為之。榮子以為事情到此為止,也算結(jié)局圓滿,誰知洋人并不買賬,非要割了毓賢的腦袋不可。光緒二十七年一月,慈禧下旨,將行走在發(fā)配路上的毓賢就地正法。

  下旨將毓賢正法的那天晚上,慈禧久久沒有睡意。以往她是沾上枕頭就著的,那天反常了。她側(cè)身躺在床上,跟榮子和娟子聊天。她說去年秋天在太原,我吃過一道菜,叫燴鴿雛,你們還記得吧?兩個丫頭一個勁兒點頭。那么稀罕的菜,哪能不記得呢,只是不知老佛爺如何用意,也就不便多言。

  慈禧說:“那是一道時令菜,也是壽菜,秋分時節(jié),陽氣下降,陰氣上升,給老人吃這道菜,等于是吃了一服補藥?!?/span>

  慈禧語速很慢,想一句,說一句,嗓音低沉。

  娟子將一只手背到身后,捏捏榮子的胳膊。榮子會意。老佛爺說的哪是什么熱菜冷菜,她說的分明就是毓賢。

  慈禧說:“咱大清國,現(xiàn)在也是陽氣下降,陰氣上升……”

  沒等說完,慈禧陡然別過臉去,肩頭一抖。

  榮子的肩頭也隨之一抖,一瞬觸電般的戰(zhàn)栗中,她無端地又一次想起漁川。

  慈禧對漁川的恩寵,在駐蹕太原前后達到頂峰,幾乎每天都要召見,甚至一天三四次召見。公事談完,便是閑聊,地方利弊,民間疾苦,林林總總,無所不及。慈禧喜歡刨根問底,每件事都要弄清原委,因此耗時較長,弄得幾位軍機很是不悅,天天在背后嘀咕,吳永他想作甚?

  一日,漁川奉詔入宮,剛進門就遇見李連英。李連英好似專門在此等他,待他走近,附耳過來:“你鬧出了大亂子,知道嗎?”

  漁川當(dāng)然不知,趕緊屈身請教。

  “是不是你昨日在老佛爺面前說了什么,”李連英壓低嗓音,“今日諸位軍機被老佛爺一通大罵,說外間諸多情形,爾等無一語奏聞,簡直就是蒙蔽我們母子,爾等是何居心?諸軍機不知老佛爺所言何事,皆不知所對,只好頻頻叩頭?!?/span>

  李連英停了一瞬,加重語氣說:“我想此事肯定與你有關(guān),諸軍機也肯定會遷怒于你,你要小心了。”

  漁川心里又是一陣驚恐,意識到自己壞了官場規(guī)矩,大臣不言小臣言之,如此越分逾等,一通明槍暗箭怕是免不了的。

  眾軍機的怒氣很快降到漁川頭上。當(dāng)晚,榮祿、王文韶、瞿鴻禨共同約談漁川。王文韶唾沫飛濺:“漁川,咱們是同鄉(xiāng),有句話我不能不說。昨天太后召見你,竟長達一個多時辰,勞我等在宮外久候,不知你與太后說些什么?”

  不待漁川回稟,王又說道:“以后陳奏,只談本職范圍內(nèi)的事端,勿要東拉西扯橫生枝節(jié)。天澤之分,奏事有體,莫當(dāng)兒戲?!?/span>

  榮祿和瞿鴻禨都不說話,但臉色有如烏云籠罩,難料霹靂將起于何時,漁川不由得連打幾個冷戰(zhàn)。

  次日慈禧更改了召見規(guī)矩,先見軍機,再召外臣。這樣會給軍機一個緩沖,了解外臣奏稟內(nèi)容,為次日的奏對做好準(zhǔn)備。

  八月十九日上午,漁川接到諭旨,要他奔赴兩湖催促餉銀。漁川心里清楚,這是眾軍機嫌他礙事,才想出個各省解餉遲滯非派員催促不可的主意。為掩人耳目,俞啟元也同時被派出,赴江浙辦差。

  漁川行前請訓(xùn),慈禧再三溫語慰勞,說你一路辦差很是辛苦,現(xiàn)在還要你再辛苦一趟,都是情不得已,望速去速回,別讓我和皇帝過于擔(dān)心。

  漁川知道,慈禧提到光緒,只是為了面子上好看。西行途中,慈禧每次召見臣工,光緒都呆坐一側(cè),似睡非睡,似聽非聽。大臣往往已下跪數(shù)分鐘,君臣間仍彼此無言。每逢這時,慈禧都要開口:“皇帝,你可問話?!惫饩w于是問話:“外間安靜否?年歲豐熟否?”二語之外不加一字。有光緒這兩句話墊底,慈禧好似有了話引子,頓時汩汩滔滔。漁川親歷數(shù)十次,幾乎都是這般模式。

  漁川叩別慈禧走到宮外,剛巧與榮子打了照面??此苾扇伺加?,實際是榮子的精心設(shè)計。榮子眼瞅著漁川進宮,她在宮外已等候多時。

  榮子無意中聽到漁川即將南下的消息,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沖動,她要在他臨行前見他一面。一定要見。見面后說些什么,她想都沒想。即便啥也不說,她也要見。

  榮子的表情,跟在儲秀宮里一模一樣,抿著嘴唇,想笑,又不好意思笑,可那笑,分明已經(jīng)掛在臉上。

  漁川止步,突兀冒出一句:“我要走了?!?/span>

  榮子趨前,行過蹲安禮,接住話茬:“大人要去哪里?”

  漁川答道:“兩湖?!?/span>

  “何時啟程?”

  “明日上午?!?/span>

  說罷,竟都無話。

  默過一陣,榮子緩緩摘下掛在胸前的一塊玉牌,雙手遞給漁川,眼睛卻瞅著別處,小聲說道:“讓它保佑大人平安歸來?!?/span>

  漁川接過,正要言謝,榮子卻已后退半米,快步繞過漁川,進了行宮。

  漁川轉(zhuǎn)身,瞅著榮子的背影,直到背影消失。

  漁川垂目,端詳手中的橢圓形白玉牌。玉牌邊緣飾有云紋,中間一個篆體的“戒”字。背面也有字,是滿語,漁川不認(rèn)得。

  榮兒送給漁川的,是一塊“齋戒牌”。清宮祭禮多,祭天祭地祭祖,祈福祈雨親耕親蠶等等,都要齋戒,飲食以及舉止,都要遵規(guī)守矩。齋戒期間,宮中懸掛木質(zhì)的齋戒牌作為警示。雍正執(zhí)政時期,下旨將齋戒牌依尺寸縮小,制成配飾,讓宮中主奴佩戴在胸口,時時提醒莫忘修心養(yǎng)性。演變到同光年間,齋戒牌已成為宮中普遍的飾物,材質(zhì)有白銀、琺瑯、鹿角、象牙、玉石等等,造型也有了葫蘆、莓果等諸多種類。

  宮中有些事兒,漁川是全然不知的。他用手指細(xì)細(xì)撫摸云紋白玉牌上篆體的“戒”字,心里卻再三嘀咕,那個名叫榮子的丫頭,想讓我戒個什么呢?

  七

  漁川就道南下,沿途過祁縣、武鄉(xiāng)、沁州、高平等地,往兩湖方向疾行而去。

  九月十三日,漁川在河南遂平縣得到消息,一干王爺貝勒和軍機大臣,均被革去爵職,等待刑部裁決。漁川聞訊頓生狐死兔悲之感,不過從中他也看出端倪,京城那邊的議和,已稍稍有了眉目。

  九月二十日,漁川抵達漢口,從邸報上得知,岑春煊升任陜西巡撫。

  其時,從湖廣總督張之洞,到湖北巡撫于蔭霖,乃至藩司臬司道臺知府等官員,多半是漁川舊友,患難中相見,少不了寄情詩酒交游往來。鳥至投林,漁川的心緒大為好轉(zhuǎn)。

  張之洞對兩宮西狩前后的種種情狀很上心,多次與漁川把盞傾談。說到七月戰(zhàn)事吃緊,清廷誅殺主和大臣徐用儀、許景澄、袁昶等人,兩人不勝唏噓;說到載勛、載漪、趙舒翹、毓賢等主戰(zhàn)王公大臣,要么革職,要么交宗人府圈禁,要么降職,要么發(fā)配,更是陣陣悲嘆。他們知道,這未必就是最后決斷,在這件事情上,朝廷要看洋人的臉色。

  此刻張之洞的頭上,也同樣懸著一把命運之劍。作為東南互保的鼎力推動者,等于說,他是冒著抗旨風(fēng)險與列強達成協(xié)議,東南各省不起戰(zhàn)火,并與西洋各國往來如常。彼時恰逢京中自顧不暇,此一事端也就無人追究,但天意難測,福禍還在兩可之間,因而他的一言一行,都揣著萬分小心。

  張之洞做事,一向深謀遠慮,擅長兩手發(fā)力。早些時候,他已暗中指使幕僚辜鴻銘用英文寫了一篇文章,竭力為慈禧辯護,猛烈抨擊列強要求廢除慈禧權(quán)位的意向。這篇叫作《尊王篇》的文章,被《日本郵報》易名為《來自總督衙門的論文》發(fā)表,引發(fā)列強高度關(guān)注。他們確信文章作者所持的立場和觀點,就是張之洞的立場和觀點,加上奕劻和李鴻章在談判桌上嚴(yán)詞抗?fàn)?,這才免除對慈禧的追責(zé)。慈禧日后對張之洞不予懲處,并擢升該督出任大學(xué)士兼軍機大臣,其間的奧妙,都蘊含在《尊王篇》里邊。

  一日談到大阿哥,張之洞大發(fā)感慨,說此次禍端都由他起,如今這小屁孩兒還留在宮中,何以平定天下之疑慮?

  張之洞的話鋒,直接指向庚子國難的導(dǎo)火索。此事說來話長,伏筆竟是埋在戊戌年那一場火燒火燎的變法里邊。區(qū)區(qū)百日,開言路,簡機構(gòu),辦新學(xué),用新人,光緒操之過激,致使時局動蕩,母子失和,這才催生了慈禧再度垂簾的事變。事變之后,先有光緒被囚于瀛臺涵元殿,后有載漪之子溥儁進宮,稱作大阿哥,以儲君身份在紫禁城內(nèi)等待登基。不料這廢立之念,經(jīng)載漪等人再三撥弄,糾糾纏纏,曲曲折折,在正反兩種意見的推搡過程里,又與諸多外交元素混雜發(fā)酵,這才演出一場借義和團之蠻力,對列強大張撻伐的烽煙大戲。任誰都不敢想象,結(jié)局竟是如此難堪,如此凄慘。

  提起大阿哥,得先說說端郡王。載漪那廝,本是花花公子,聲色犬馬,吹拉彈唱,無一不好,無一不精。大阿哥在這方面,跟他老子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小屁孩兒一張嘴,學(xué)誰像誰,譚鑫培的京劇名作《空城計》《捉放曹》,唱得幾乎亂真,連譚老板都忍不住夸他幾句。可這孩子就精在一個玩字上,人情世故一概不知,進宮后稍不順心便對天號叫,誰勸都不聽。玩物喪志四個字,用在他身上,再合適不過。

  趁大量團民進京之機,載漪和溥儁這對寶貝父子,還弄出一場逼宮鬧劇,硬闖皇家禁苑,強迫光緒退位。

  即便是倉皇辭廟,大阿哥的紈绔姿態(tài),也不曾收斂一絲一毫。他不堪忍受旅途的枯寂,撩開嗓門兒一出一出地唱戲,全是平日熟記在心的京劇名段,時而悲憤蒼涼,時而抑郁凄婉。這樣唱了幾日,又不知從哪兒弄到一只手鼓,砰砰砰,沒晌沒夜,敲來敲去。

  接近山西地界,大阿哥的轎子后邊,突然冒出一輛驢車,車上裝著他從各處尋來的寵物和玩具,包括三十只白天叫個不停的大肚綠蟈蟈,三只晚上叫個不停的蟹殼青油葫蘆,兩只野兔,一條俗稱二板凳的雜毛土狗,四只黑翅膀的鴿子,還有二胡、笛子等各種樂器。諸如此類的雞毛蒜皮,漁川既有耳聞也有目睹,當(dāng)時就暗中嘆氣,怎么可以把江山社稷交給這樣一個小玩鬧?

  張之洞語氣沉重:“大阿哥在宮中多待一日,則中外耳目,就多一日不安,對議和必增障礙。若等列強提出驅(qū)逐,不如盡早自動為之,也是保住了自家臉面。漁川,你說是也不是?”

  漁川點頭稱是。

  “你回西安的時候,”張之洞說,“最好能把這意思向太后陳奏一番,就說是我張之洞說的,不知你有沒有這個膽量?”

  漁川恭恭敬敬回了一句:“香帥,此事干系重大,我發(fā)誓一定冒死言之?!?/span>

  張之洞字孝達,號香濤,官場上下多稱他為香帥。

  張之洞對漁川的態(tài)度很是滿意,拱手一揖:“如此甚好?!?/span>

  漁川在漢口盤桓期間,除了辦理公事,應(yīng)酬酒宴,還經(jīng)老友做媒,娶了二房妻許氏。再婚之前,漁川幾次想到榮子贈他的那個“戒”字玉牌,心下一再思忖,對宮娥動情,傳將出去,定要遺人笑柄,何況……還是,還是戒了這念頭吧。

  許氏年方十九,溫柔和順,聰明伶俐,頗得漁川歡心。在舉目凄惶的末日景象里,能得一佳人相依相偎,也是不幸中的大幸,故而漸生樂不思蜀之意,其間多次接到西安電諭,詢問歸期,他都以公事未完作借口推脫過去。他是打心眼兒里不想再看那幾位軍機大臣的臉,尤其不想再看岑春煊的臉,躲得一時是一時。

  光緒二十七年三月中旬,清廷急電,催促漁川速回西安,言辭堅決,無絲毫商量余地。漁川不知朝中出了何事,再無二話,急忙安頓家眷,只身一人,奔西安而去。

  漁川動身那天,離他住地不遠的小南湖出了一件怪事,湖里的魚蝦瘋了一般往岸上跳躍。漁川騎在馬上,看湖邊一群群手舞足蹈眉開眼笑的捉魚人,心里憑空就是一陣抽搐。

  五月初,漁川抵達西安行在,次日兩宮召見。慈禧像家人久別一般,在漁川回稟公事之后,又嘮了半個多時辰的家長里短。對漁川新娶的夫人,慈禧問話最多,連許氏的日常起居也都一一問到。嘮過家常,漁川才知道,這次慈禧急切召他回來,并非朝中有事交付,而是老太太有點兒想他。

  慈禧與漁川兩人嘮來嘮去,終于嘮到岑春煊。

  “我也是后來才知道,”慈禧含笑說,“原來岑春煊跟你不對,他們才設(shè)法把你擠到外面去?!?/span>

  慈禧故意不提軍機,卻說他們?nèi)绾?,其中的巧妙,漁川自然知道,故而在回稟時也只談岑春煊。

  “臣不敢同岑春煊鬧意見,只是他過于任性,有使人難受之處。”

  “這個我也知道,他脾氣不好,太暴躁了。”慈禧重復(fù)多遍,“我知道的。”

  見慈禧說起車轱轆話,漁川知趣,趕緊叩頭退下。未幾,太后有賞,御筆親繪折扇一柄、袍褂布料數(shù)十匹、白銀三千兩。

  稍后又有旨下:“著吳永以道臺記名,擇日簡放。”同時被記名道臺的共有三人,但眾人私下議論,最先補缺的,一定是漁川。不出所料,十天后有新旨,漁川出任廣東雷瓊道,暫緩赴任,照舊應(yīng)承宮門事務(wù)。

  此時漁川明顯感到,首席軍機榮祿對他的態(tài)度較以往大有好轉(zhuǎn),這才伺機將張之洞托付的那段話,委婉地說給榮祿。前事不遠,漁川再也不敢造次。

  榮祿坐在太師椅上吸水煙,吸完一鍋,再裝一鍋,傾耳瞑目,時而一動不動,時而猛力噓吸,將煙氣吐得云霧繚繞。如此這般,吸了換,換了吸,沉默多時才睜開眼睛說道:“這話可以說。你的身份地位倒是恰好,像我輩就不便啟口。但你要格外慎重,千萬不可魯莽?!?/span>

  得到榮祿首肯,漁川勇氣大增。兩日后抓住機會,當(dāng)面陳奏:“啟稟太后,臣此次自兩湖回來,聽到一些議論,似乎對大阿哥有些看法?!?/span>

  慈禧臉色莊重,目光如劍,指向漁川:“外頭說什么?跟他們有何關(guān)系?”

  漁川回稟:“眾議以為,庚子事變,實由大阿哥而起,至今他還留在宮中,會不會讓洋人產(chǎn)生疑慮,對目前的議和大局不利?倘若把他驅(qū)逐出宮,必能博得列強歡心,有助于順利簽約。張之洞亦如此說,還命我奏明皇太后和皇上,并言此中曲折,圣上必已洞燭,不要啰唆。”

  漁川沒等把話說完,前胸后背已被冷汗洇濕一片。

  慈禧吐了一口水煙,凝神片刻,緩緩說道:“這事你莫要跟別人講,待回鑾路上再做計較?!?/span>

  漁川叩頭起立,知道這一口頭狀子已然見效,也知道慈禧已生出回京念頭,想必是奕劻、李鴻章與英法俄日德等十一國的談判進展順利。

  幾天后,漁川聽說醇親王載灃啟程赴德國,為德國公使克林德在京遇害一事向德國政府道歉,不由得長長吁一口氣,和平局面近在目下矣。

  漁川回西安兩天后,榮子聽說了他在湖北娶妻的消息。是慈禧不經(jīng)意說出來的。榮子心里有了莫名的酸楚,聯(lián)想到漁川在兩湖期間,她對他千山萬水的牽掛,不由得自怨自嘆,淚眼婆娑。

  八

  光緒二十七年八月二十四日,即《辛丑條約》簽訂一個月后,兩宮從西安起駕,經(jīng)河南奔直隸,踏上全程一千多公里、為期九十三天的回鑾之旅。

  至此,兩宮已在西安駐蹕一年有余,每日自晨迄晚,東郊一帶,車粼馬蕭,一刻不停,來自全國各地的貢品,源源不斷地運往行宮。己亥以來,陜西大旱三載,民多菜色,餓殍載道,慈禧駐蹕期間,卻一味地以看戲、寫字、繪畫為消遣,連用碗碟打花點的民間說書藝人亦被召喚入宮。在吃喝上的講究,更是讓人瞠目。行宮壽膳房,規(guī)模雖不及紫禁城,卻也距之不遠,葷局、素局、菜局、飯局、粥局、茶局、酪局、點心局等相繼設(shè)立,每局設(shè)主事太監(jiān)一人,廚役數(shù)人至數(shù)十人不等。辛丑年盛夏,慈禧想吃冰鎮(zhèn)酸梅湯,壽膳房計無所出。有人獻策,謂西安西南百里有太白山一座,山中巖洞深邃寒涼,藏有千年不化之冰。遣人打探,所言屬實,遂嚴(yán)令地方官組織人馬去太白山取冰,日日供應(yīng)。

  兩宮回鑾,漁川職責(zé)依舊,還是會辦前路糧臺。此時岑春煊已調(diào)任山西巡撫,陜西巡撫由升允擔(dān)任,升允在回鑾初期做前路糧臺督辦。

  圣駕啟行次日,至臨潼縣,遇到一場變故:知縣夏良才失蹤,無人迎駕。升允急得跳腳,親自張羅一通,好歹讓兩宮吃上一頓便飯。不久得知,在兩宮起駕頭一天,幾名太監(jiān)趕到臨潼縣衙,向夏良才索要宮門費一千二百兩,聲稱如數(shù)交納,必有好處,不交,將有不測之禍。夏良才不交,太監(jiān)憤而退去。夜間,五六十條大漢,闖入臨潼行宮,將貴重肴饌搶劫一空。重新置辦已來不及,夏良才無奈之下一走了之。念及事出有因,該知縣后來僅被革職了事。

  宮門費是紫禁城里存續(xù)多年的陋規(guī)。有勞太監(jiān)口腳做事的大小官員,多少都要奉送一些銀兩,即便是尚書侍郎級別的大臣,也得遵行,否則或有橫禍加身之患,張蔭桓便是一例。昔日,兩宮自直隸奔赴山西的一路,宮門費皆由漁川跟地方官商談索取,不勞太監(jiān)動口,但數(shù)量不多,即便是李連英,每到一地,也不過是百兩銀子,打雜的太監(jiān),十兩八兩而已。漁川南下后,岑春煊將宮門費數(shù)額大幅提升,弄得大小太監(jiān)個個對岑心懷感戴,又個個對漁川心懷怨怒,臉色和辭色都銜著恨意。

  回鑾隊伍浩浩蕩蕩,沿渭南、華陰、潼關(guān)、靈寶、陜州,一路往河南方向逶迤而來,九月二十七日,進入河南開封地界。在滎陽縣行宮,薄暮時分,漁川忽聞京城來電,李鴻章于當(dāng)日午時病逝。回想當(dāng)年追隨李公辦理洋務(wù)的經(jīng)歷,漁川禁不住淚灑衣襟,而隨扈王公大臣乃至宮監(jiān)衛(wèi)士,無不面面廝覷。

  當(dāng)晚太后有旨:“大學(xué)士一等肅毅伯直隸總督李鴻章,器識淵深,才猷宏遠……匡濟艱難,輯和中外,老成謀國,具有深衷……遽聞溘逝,震悼良深……予謚文忠,追贈太傅,晉封一等侯爵,入祀賢良寺,以示篤念藎臣至意……”

  十月初二,慈禧抵達河南省城開封,在此整整滯留一個月,發(fā)布多道諭旨,其中一道,溥儁著撤去大阿哥封號,立即出宮。漁川心說,太后道是回鑾路上再做計較,原來是這般計較。

  到達開封首日,漁川心緒大亂,他到處都找不到夫人許氏。在西安時,漁川跟暫住娘家的許氏往來多封書信。許氏在第一封回信中說,夫君北上第三天,漢口發(fā)生地震,鬧得人心惶惶,這讓漁川對魚跳一事恍然大悟。漁川得知慈禧回鑾的準(zhǔn)確時間,即刻給許氏去信,要她務(wù)必在九月下旬趕到開封,二人在開封相見。許氏回信,說她一定會按照夫君的指令提前趕到??墒乾F(xiàn)在,人呢?

  漁川拜托開封官員,派兵往漢口方向一路搜尋,兩日后傳來噩耗,一少婦和兩位仆人橫尸荒林,遺體已輕度腐爛。少婦懷揣一封家信,信上有漁川的署名。

  漁川大慟,匆匆趕去收殮夫人和仆人的尸骨,不久病倒,多日臥床不起。

  慈禧對漁川的不幸表達了真切的哀悼,賞賜兩千兩白銀為許氏料理后事,這數(shù)額跟賞賜李鴻章的喪儀一樣,許氏可謂哀榮甚隆。

  漁川臥病期間的某一日,慈禧用完早膳,跟李連英聊天,突然聊到漁川。

  慈禧嘆著氣說:“我看那吳永怪可憐的?!?/span>

  李連英沖慈禧一躬腰:“那吳永確實怪可憐的。”

  慈禧脧了李連英一眼,說:“再給他娶一房夫人可好?”

  李連英又一躬腰:“老佛爺指婚,那是他天大的福分,幾輩子的福報?!?/span>

  慈禧笑笑:“把榮子嫁他,你看行嗎?”

  李連英聞言一愣,一雙瞇縫眼漸漸瞪圓。

  榮子正在屏風(fēng)后邊擦拭水煙壺。慈禧有用膳后抽水煙的習(xí)慣,她得時刻預(yù)備著。聽老佛爺談到漁川,榮子心里頃刻便有了鼓聲。聽說要把她嫁給吳永,那鼓聲陡然敲得震耳。

  李連英壓低聲音,榮子反而聽得更為真切:“啟稟老太后,這樣好倒是好,只不過那吳永是漢人,滿漢不能通婚?!?/span>

  慈禧說:“這算什么事兒?!?/span>

  榮子以為慈禧接下來會說讓吳永認(rèn)旗就可以,可是沒有。慈禧說的是:“回頭下道諭旨,允許滿漢通婚。”

  榮子心里的鼓聲一陣緊似一陣。

  還是李連英的聲音:“老佛爺,榮子是有主的人了。”

  “噢,”慈禧頓了一瞬,“你是說劉祥?”

  “就是那個奴才。”

  靜默。兩口水煙的工夫,慈禧說道:“這算什么事,找一口實,把他打死就是了。”

  宮里的規(guī)矩,太監(jiān)犯了大錯,最嚴(yán)厲的處罰是亂杖打死。

  榮子遭遇電擊一般,從屏風(fēng)后邊彈了出去,撲通一聲跪在慈禧面前。

  慈禧低頭瞅她:“你不想嫁給吳永?”

  榮子連磕三個響頭:“求老佛爺饒奴才劉祥一命?!?/span>

  慈禧嘆口氣,慢悠悠說道:“看在你伺候我多年的份上,這回依你,當(dāng)我什么都沒說。”

  李連英應(yīng)聲跪倒,也是三個響頭,高聲唱道:“老佛爺圣明!”

  榮子的眼淚像溪流般淙淙而下,在以后的幾十年里都沒有流完。幾十年里每次想到剃頭劉,都有隱隱的心痛。

  劉祥八歲進宮,在敬事房的按摩處接受訓(xùn)練,十四歲當(dāng)差,給宮里的女主子推拿按摩。劉祥曾跟榮子自夸,說他小時候是專門給太妃按摩的。

  劉祥給光緒剃頭,是后來的事兒。那時候的剃頭匠,包括走街串巷的在內(nèi),沒有不會按摩的。劉祥給榮子也按過。他把按摩叫“放睡”。雙手搓熱,手掌對合,手指之間留少許空隙,剁菜一般,在榮子的頭上、臉上剁來剁去,手指骨節(jié)發(fā)出脆響,像骰子在瓷盤里的蹦跳一樣好聽。捶背又是別樣一種手法,兩手卷成空心拳頭,緊一陣,慢一陣,輕一陣,重一陣,行話叫打五花拳,是捶背捶腿的專用手法。

  劉祥來了興致,邊捶邊唱,幾十年后,榮子只記得其中零星的幾句:

  “前搓胸,后捶背,這個名字叫放睡?!?/span>

  “從涌泉到百會,三百六十個穴道要全會……”

  “五花拳為什么打得這樣脆,是因為學(xué)徒時候受過累。”

  ……

  榮子在劉祥的捶打和唱詞里,漸漸松弛下來,萬慮皆空,似睡非睡。這是榮子婚后生活中少有的愜意時光。更多的時候,是劉祥當(dāng)差回來,怔怔地瞪著眼睛,傻掉一般不言不語。宮里的規(guī)定,皇帝每月初一、十一、二十一,剃三次頭,每隔兩天,剃一次須,遇到大型慶典,另有加差。當(dāng)差有嚴(yán)格規(guī)矩,右手持刀,順著毛茬剃刮,左手不許接觸皇上的任何部位,也不許喘粗氣。稍有不慎,輕則鞭撻棒打,重則難以想象。

  像翰林院的官員天天練習(xí)寫折子一樣,劉祥也天天練習(xí)操刀。冬春,他在自己的左臂上練;夏秋,在冬瓜上練。他用剃刀剃刮冬瓜身上的茸毛。左手托住冬瓜,右手持刀,兩手都紋絲不顫,常常一個冬瓜剃下來,渾身是汗。

  每次給光緒剃頭,都有近侍環(huán)衛(wèi),幾雙眼睛一眨不眨盯著劉祥的右手。半個小時下來,豈止是渾身汗水,連兩條腿都是軟的。

  榮子對剃頭劉,談不上有感情,而且她心里頭清楚,嫁給這樣一個冒牌男人,注定一生沒有幸??裳浴D袣g女愛談不上,一兒半女更談不上,年齡又相差懸殊,她的晚年必將在孤獨凄涼中度過。話是這么說,可劉祥的一條賤命,已然活得這般辛苦,榮子怎么忍心眼睜睜看他送死?

  救下劉祥的當(dāng)晚,榮子一夜無眠。她知道,她跟漁川,有緣無分。

  十一月初四,兩宮自開封起駕。漁川隨眾官員送到黃河邊上。告別兩宮圣駕之后,他還要護送許氏遺骨回湖北安葬,繼而南下,去廣東赴任。

  此前太后有旨:“著廣東雷瓊道吳永迅速赴任,毋庸隨扈進京。”

  這結(jié)果是漁川病情好轉(zhuǎn)后在眾軍機面前跪求來的,他對仕途上的是非顛倒和冷暖無常深感絕望,只想蜷縮在一個偏僻角落打發(fā)余生。他覺得除此之外已無路可走。

  榮子委托娟子,把毓賢送她的添梳頭油錢,全都給了漁川。娟子起初不肯代勞,榮子再三央求,才不情不愿地去了。

  娟子說明來意,漁川滿臉疑惑。

  娟子瞪他一眼,說:“這不是給你的盤纏,是一顆心。”

  漁川接過那顆心,欲言又止。

  娟子本想道出慈禧對漁川的美意,話未出口又咽了回去,只說聲吳大人一路保重,便匆匆告辭。

  漁川望著娟子遠去的背影,一陣陣發(fā)愣。

  榮子送給漁川的那個包裹里邊,除了銀子,還有一雙紅繡鞋,鞋面上繡著并蒂蓮花。

  在漁川跟百官一道跪送兩宮圣駕的當(dāng)口,他并不知道,榮子自打上了渡船,眼睛就一眨不眨地盯著他。

  榮子心里清楚,那是她這輩子看漁川的最后一眼。

贊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