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憶起父親的時候,他的音容總是在煙霧繚繞中。
父親吸煙,而且資深。據(jù)父親說,他吸煙從孩童即開始了。那時村里過部隊,父親看見首長吸著煙,站在隊伍前訓話,覺得那是一個男人在世上最威風的樣子了。他當兒童團長,時常嘴上含支柳木棍,權當煙卷。上私塾時,師傅家院子里有倭瓜秧架,父親把倭瓜黃葉子揉碎了,撕一塊練習本子上的紙,卷成煙的模樣吸,孩子們都跟他學,以至于師母稱奇倭瓜架上的黃葉子缺貨為患。
父親一輩子吸旱煙,即使他在部隊有點小職位的時候,也是吸旱煙,只是把卷煙用報紙或者隨便的什么紙換成了大白紙。抽出來一沓沓的,寬約三四厘米,長約六七厘米。裁剪卷煙用的紙是個技術活,要一張糊窗戶的大白紙正好用上,不出現(xiàn)邊角料,還要整齊,沒毛茬,大小要整齊劃一,不能有大有小。我們小的時候,父親自己裁,我們大了,我們幫他裁。母親是否因為不欣賞他吸煙?所以未見母親幫他裁過。倒聽見母親說,多浪費,一股煙沒了。母親是讀書人,對紙張有著天然的熱愛。父親笑,然后喊我們,xx,給爸爸裁紙!我們知道,就是裁吸煙的紙。
我有記憶起,父親會種煙,大概他吸煙的量大,家里經(jīng)濟又拮據(jù),所以采取自產(chǎn)自銷。在園子的小角落,煙與其他蔬菜瓜果格格不入,葉子寬大,沒見開花結果。父親總是起早掰葉子,據(jù)說沾了露水再掰下來,煙吸著就沒勁兒。掰了一大摞子,父親用一根繩子把它們一排排系好,其實就是把葉子倒吊,葉子柄那頭夾在繩子編花的空隙里,他把他的這一大排翠綠的“精銳戰(zhàn)士”拴在兩棵大梨樹中間。還會根據(jù)情況挪動它們的位置,每當挪動的時候,場景蔚為壯觀,以一棵梨樹為中心點,一大排葉子跟隨父親轉動,讓我想起學校里老師帶著我們玩的老鷹捉小雞游戲,不過這里,父親和他的煙葉玩的獨角戲。
不種煙或者種的煙不夠他吸,他也買,買來的旱煙扎扎實實一捆捆的,父親用報紙包著,夾在胳肢窩下帶回家,只有母親不在的時候,他才打開。味道確實刺鼻,每次我聞到都會被嗆得打噴嚏,即使后來因為總是幫父親擼煙桿兒適應了,也還是打噴嚏。父親喜歡我?guī)退麛]煙桿兒,我心細。
家里有一個超大號的簸箕,父親把報紙包在簸箕里打開,一股濃烈的煙草味沖鼻子而來,解開捆綁干煙葉的麻繩,擼煙桿兒的作業(yè)開始了,你一根,我一根,把煙葉擼下來,干干的桿兒放在一邊。我和父親頭頂著頭,不說話,手底迅速,心照不宣,似乎做著一件秘密的事情。不一會兒,一大捆煙葉不見了,代之以小山一樣一堆碎旱煙。還有一小堆曲里拐彎的煙桿兒。碎煙葉父親還要揉搓幾下,讓它更碎,然后用一個大塑料袋子,我撐著,他一捧一捧像寶貝似的裝起來,用繩子把袋口扎緊,煙桿兒他還要反復檢查,看見些微殘留也要仔細擼下來。
父親是豪爽的人,但有一件事兒不豪爽。對于煙。有時他會對一個朋友說起某個人,說,“見面就搶我煙口袋。自己煙從不拿出來?!闭f完笑了,把煙口袋遞過去,“你嘗嘗,我這煙的確好,我選的煙大伙爭著抽,也不好,費煙?!比缓笥中ζ饋?。
父親裝煙葉的袋子也很別致,據(jù)說母親曾經(jīng)給他做過一個布的,可是他下鄉(xiāng)有時遇雨,濕了煙葉,不得煙吸。有一次孩子們吃方便面,他發(fā)現(xiàn)方便面袋子大小正合適,于是一個龍?zhí)斗奖忝娴拇樱鏊暮禑煷芏嗄?,袋子里裝半袋旱煙,打火機折在袋子里。每到上班,他喊我,“四姑娘,把爸爸的旱煙裝上。”我顛顛跑過去,因為我知道裝多少是父親覺得合適的。
最困難的時候,父親也沒戒煙,他把檔次降了,抽一種叫蛤魔煙,我不懂,父親說,就是劣等的煙葉,煙最下面的長不大的葉子,很難吸,嗆嗓子。后來條件好一點,他就不吸蛤魔煙了。
父親一輩子不吸煙卷,即使后來家里條件好了,他仍然吸老旱煙,孩子們給他買的名煙,他都用來招待客人。很驕傲的看著客人吸,聽著客人夸贊。場合上實在推不掉,他就吸兩口,然后掐滅,把煙絲剝出來放在裝旱煙的袋里。他回鄉(xiāng)里去,子侄孫輩看他吸旱煙,逗他“老叔,你還吸旱煙呢?!彼纯醋约菏稚暇淼暮禑?,說道,“你們哪知道,我這旱煙可比煙卷好多了,煙卷兒勁兒太小?!贝蠹覘l件好了,抽旱煙的幾乎沒有了,旱煙也就沒什么人賣了。父親只好買現(xiàn)成的煙絲,紙也不用裁了,有現(xiàn)成的卷煙的紙。父親說,這煙絲,潮,味道也不正,哪有以前的旱煙好。看著卷煙的紙,他說,這紙也太窄了。我們都說吸煙有害健康,勸他戒了。他說,吸煙讓我開心,怎么就影響健康了。我因為想讓他少吸點,就說,現(xiàn)在都是這樣的卷煙紙啊。他就沉默不作聲,我心里猶豫是不是給他買大白紙裁。
還猶豫呢,父親得了一次中風,醫(yī)生不許他吸煙了。一夜之間,他和與他相伴大半生的旱煙絕緣了。我們怕他看了難過,把所有與旱煙有關的東西都收起來了,家里來客人,也先囑咐不要提煙,我們給他買了瓜子零食,打發(fā)無煙可吸的時光??锤赣H像個孩子一樣認認真真的用手指笨拙的掐瓜子,突然心里很酸。但奇怪父親卻自此從未提過吸煙的事兒。過了兩年,我想起這茬,問他,“爸,您戒煙那會兒,不想煙嗎?”“想?!彼茑嵵氐幕卮?,“那您怎么從沒提過啊?”“提了你們不為難嗎?”他說。
某天收拾舊物,發(fā)現(xiàn)一條父親從前穿過的褲子,上面有個小洞,我一眼就從位置和樣子認出那是吸煙時不小心燒的。這世上的煙還在,可是父親不在了。那個一輩子不承認吸煙有害健康的老人最后還是因為健康戒了煙。沒人問他是不是心甘情愿,但他戒得認真果決,一如他做其他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