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極普通的小院,座落在城邊一處靠山的角隅。
小院不大,方方正正的,很整齊。沒有堆放任何雜物,除了從院門到房門的一條不到兩米寬的甬道外,整個小院都被翻作了耕地。別人家的園子都會種各類蔬菜,這里卻見不到一棵菜苗,倒是滿園的紅薯藤成了小院一道別致的風景。紫綠色的薯藤匍匐錯落而有致,紫綠色的心形葉片在太陽底下油亮亮的泛著光,挨挨擠擠地覆著地面,嚴嚴實實的,一眼望去,見不到一點兒黑的土。有風吹來時,整個一片綠波泛紫的海洋,此時,別有一番情致在心中蕩漾。這不是一個普通的小院。
小院的主人是個八十多歲的老人,她在這里已經(jīng)住了二十多年了。老人雖年至耄耋,卻精神矍鑠,滿頭銀發(fā)下,一張慈潤的面龐仍可依稀看到當年秀慧的風致。她原本是教書的,退休后就來到了這里。兒子很早就要接她去城內(nèi)的樓里居住,她卻說什么也不肯,從未有過的倔強。就這樣,在這里年年種著她的紅薯。
老人對紅薯的偏愛要源于四十年前。
她與他有著共同執(zhí)著的愛好,經(jīng)常在一起探討教學課題。他儒雅、紳士而博學。她喜歡與他一起在窗下鋪開書本,頭碰著頭地研究交流,甚至爭執(zhí),任窗外的陽光灑進來罩住兩個人,任暖流在體內(nèi)涌動。那次,他邀請她去聽他的課,她受寵若驚,欣喜無比,早早到了他的教室,找個角落坐下來,望著他,思緒卻飄飛了起來。課后,他向她要感想,她卻答不上來,那一堂課,只有他的影子是清晰的。后來,從課題到生活,兩人成了靈犀相通的好朋友。談?wù)摰脚d奮處,他會用手不由自主地去拍拍她的頭,像兄長,也像愛人。那是一種憐惜,他說她可愛,可愛得像個二十多歲的小丫頭。
其實,那時,她已經(jīng)一個人帶著兒子生活了近十年。她的心扉一直是緊緊關(guān)鎖著的。以前,遇到一個沒有感覺的人,嫁了,生了兒子,然后帶著兒子離開。生活有時簡單得不能再簡單,但心靈太脆弱,很多時候,會被簡單劃傷。她甚至不相信世界上真的還有愛情。她是快樂的,她的快樂來自自由,讓心靈在山川自由地馳騁跳躍,讓思想在藍天自由地飛翔舞蹈,讓瑰麗的夢在幻境中悠然搖曳。她一直是清雅、脫塵而偏執(zhí)的。
他有一個溫馨的家庭,賢妻嬌女,其樂融融,他深深地愛著她們,愛著他的家。
世界的表面是平靜的,也無風雨也無晴,只有巖漿在地下涌動,熱烈而澎湃。
那天,她蒸了紅薯,下意識地帶給他吃。沒料到,他竟高興得像個孩子,告訴她紅薯是他的最愛。她喜歡看他開心的樣子,更喜歡那種望著他心被融了的感覺。
世間情感的存在是多種形式的,不是所有的愛都需要占有,有時,在遠處守望就是一種幸福。她被這種無期的幸福消融著,宛若綿糖入水。那以后,她便會時常蒸些紅薯帶來,看著他貪婪的吃相,就會不由自主地傻笑。
她是秋天里出生的,對秋有著狂熱的鐘愛。天的藍,云的白,陽光的燦爛……落葉的溫暖,溪水的清瘦,鳥雀的啁啾……大自然的一切都會出現(xiàn)在她娟婉的詩行里。
他是四月天里出生的,但他也同樣獨愛秋,愛秋的碧云天黃葉地,愛秋色連波,愛波上寒煙翠……秋的一切,包括那個屬于秋的癡丫頭。
世界是公平的,不要不相信,該來的都會來,不論是以一種什么樣的方式,比如愛情。
他至今依舊記得,那天她給他講的故事:從前,有一個書生,終日苦讀,常常讀書到深夜。他的書童總是熬不住先睡下,只有一個丫頭每天陪他,為他掌燈、研磨。那年,書生帶著書童進京趕考,一舉得名中了狀元,順理成章被招為駙馬。駙馬也知道家中丫頭在盼望能繼續(xù)伺候他,便與公主商議接她入京,誰知公主不允,也就作罷。家中丫頭始終再未見得書生一面,日漸頹然。一日遇一老尼,便跟隨老尼去了。
她笑著講完了故事,卻流了滿臉淚水。他至今依舊記得清楚,四十年過去了。
“取次花叢懶回顧,半緣修道半緣君。”她喜歡為他做事,只要她能做到的。為了能讓他吃到自己種的紅薯,未曾做過農(nóng)事的她,退休后開始用心經(jīng)營著她的小院,經(jīng)營這每年的滿園紅薯。
他也會常到小院來。燕語花開的季節(jié),兩人一起把薯芽插到地里;夏柳倚墻的日子,兩人一起在壟間翻動薯藤;落葉飄飛時,一起坐在園邊曬太陽、吟詩誦詞;漫漫白雪天,一起蹲在爐邊烤紅薯,站在桌前比墨跡、賽棋藝。他偶爾還會憐惜地去拍拍她的頭,一如當年,她還是那個傻丫頭,他還會這樣笑嗔她,他知道她一直喜歡這樣。
近半個世紀的光陰就這樣緩緩流淌過去,這個世界改變得太多,河東起大廈,河西植桑麻……只有小院里的紅薯沒有改變,還是那樣郁郁蔥蔥,滿滿一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