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的文學史上,提起蘇軾幾乎是家喻戶曉,早在小學時就學過他的詩: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這一首膾炙人口的七言詩,深入淺出,親切自然,通俗易懂,于樸素中閃爍著熒熒的哲理之光,指出人們對客觀事物所存在的片面性,很多時候,我們真的如盲人摸象一樣,只憑我們對事物的一知半解妄下評論和判斷,不能看清全局,抑或真的是當局者迷旁觀者清吧。
想寫這篇文章由來已久,和好友提及,友說:他太出名了,所有人都知道,不好寫,需要深厚的文化積累和沉淀。其實我也是深知這個道理的,以我文字功底而言,實難駕馭,可是起筆之心卻總是無法擱淺,于是不知天高地厚寫了開頭,不妥,繼而放下,過一陣子,還是難以釋懷,再寫,再放下,如此反復,竟也是夢繞魂牽。我想,對于他的崇敬和喜愛之情大概也和林語堂先生一樣熱切,情難自抑吧。林先生《蘇東坡傳》里的蘇東坡是這樣的:“有天真浪漫的赤子之心,如耶穌所說具有蟒蛇的智慧,兼有鴿子的溫柔敦厚,”先生對于蘇東坡的摯愛深入骨髓,可謂力透紙背,我自知淺薄,有不自量力之嫌,但是于文字的虔誠,也是日月可鑒。
蘇東坡,名軾,字子瞻,號東坡居士,眉州眉山人,唐宋八大家之一。他21歲中進士,一舉成名天下知,古語云:學會文武藝,貨賣帝王家,從此開始了他一生的政治生涯。王安石變法期間,他親見百姓背井離鄉(xiāng)之苦,上書力陳變法給百姓帶來的苦難,結果被剛愎自用的王安石一黨視為眼中釘,肉中刺,欲除之而后快,被迫離京。王安石變法失敗,司馬光將其法制全部廢除,蘇東坡建議取其精華去其糟粕,不應全盤否定,因此不容于新舊兩黨。他一生宦海沉浮,三起三落,飽經(jīng)憂患,先后被貶到杭州、密州、徐州、湖州、惠州等地,最遠到過海南瓊島,烏臺詩案中被奸人所害,險些喪命,歷經(jīng)劫難后,依然秉持特立獨行,樂天知命的性情,一身浩然正氣,不屑于蠅營狗茍,與權勢同流合污。
相傳,蘇東坡在一次晚飯后,捧肚散步,問仆人:“你看我這肚子里裝的是什么?”仆人說:“當然是一肚子的錦繡文章了”,他的紅顏知己王朝云笑道:“先生是一肚子的不合時宜”,蘇東坡聽罷,哈哈大笑。蘇東坡已逝世九百多年,他的名字是一個永遠的記憶,就像夜空中最閃亮的星星,劃過蒼茫的蒼穹,留給世人的是心靈的沖擊,思想的睿智,靈魂的通透,是萬古不朽的光芒。被貶期間,他曾布衣布鞋,躬耕農(nóng)舍,開荒種田,深得五柳先生田園之樂,“粗繒大布裹生涯,腹有詩書氣自華”,是他寫給董傳的詩,概也是他自己的精神風骨和人生寫照吧,讀書不為稻粱謀,滿腹經(jīng)綸只為個人修養(yǎng),篳路藍縷依然心懷天下,恰如王勃“窮且益堅,不墜青云之志”。
蘇軾的作品以豪放為主,筆力縱橫,變化無窮,前期大氣磅礴,如洪水破堤,一瀉千里,連綿不絕,后期詩情雋永,如禪意空靈,于質(zhì)樸清淡中蕩滌心靈。他的散文與歐陽修并稱“歐蘇”,詩與黃庭堅并稱“蘇黃”,與陸游并稱“蘇陸”,詞與辛棄疾并稱“蘇辛”,在書畫,醫(yī)藥,美食等方面皆為另辟新界的開山人物,他天賦異稟,曠世才華讓人瞠乎其后,不可企及。一生歲月遁跡于道路奔波,命運被黨爭所困擾牽絆,生活輾轉于凄惶風雨中,卻將襟懷奉與天下蒼生,連“拗相公”王安石都稱贊他:“不知更幾百年才出如此人物。”
蘇東坡有李白的仙風道骨,放浪形骸,有辛棄疾的文蹈武略,萬丈豪情,有杜甫的悲天憫人,濟世情懷,有白居易的清正廉潔,愛民如子,亦有柳永的纏綿婉約,深情蘊藉,莊周的肆意自然,詭異飄忽。他是一杯清茶,恬淡馨香,凝練清雅,他是一塊千年寒玉,寒光閃閃,靈氣逼人,他是一杯烈酒,豪放曠達,熱烈激昂,他是一本書,厚重深沉,百讀不厭,他是一顆流星,雖然生命轉瞬即逝,卻華美無比,異彩紛呈,他是一棵樹,開在千百年中國的文學史上,枝繁葉茂,他是大海,博大寬懷,奔騰浩蕩。葉燮《原詩》說,蘇軾之詩,其境界皆開辟古今之所未有,天地萬物,嬉笑怒罵,無不鼓舞于筆端;劉辰翁在《辛稼軒詞序》里說:“詞至東坡,清蕩磊落,如詩如文,如天地奇觀”。其實對于所有關于他的評價,我還是鐘情于王國維先生的說法:“三代以下詩人,無過屈子,淵明,子美,子瞻者。此四子者,若無文學之天才,其人格亦自足千古”。他的文學天分姑且不論,詩詞巨擘的身份也暫且不提,單憑人格之高尚,對于苦難的傲視和對痛苦的超越,就足以讓后人萬世敬仰,頂禮膜拜。
蘇東坡在各地任職期間,勤政愛民,政績顯著,他抗旱賑災,關心百姓疾苦,疏浚西湖,建立蘇堤,寫信給朱壽昌反對殺嬰惡俗,上書皇太后要求寬免貧民債務,創(chuàng)辦救兒會,養(yǎng)育被棄嬰兒,即使被貶到最險惡的偏遠之地海南,依然興辦學堂,以至于許多人不遠千里追至儋州求學,他對于沉浮榮辱的淡然和蔑視,他的冷靜,泰然處之,他的樂觀詼諧,對于親人的摯愛和關懷,無不彰顯他人性的光輝。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這首詩落筆瀟灑,舒展自如,情景交融,可謂經(jīng)典,千百年來,幾乎婦孺皆知。一輪皓月當空,詩人月下舞劍,心潮難平,這輪圓月美輪美奐,明媚如水,清輝遍灑,深埋著多少思念和幽怨,又暗藏多少祝福和期盼啊!那點點心事,濃濃哀愁,絲絲縷縷都只能融入酒樽,在月色里共醉,請明月給遠方的親人帶去問候。
”蝸角虛名,蠅頭微利,算來著甚干忙。事皆前定,誰弱又誰強。.......“蘇東坡認為名利得失,自有因緣,人生一世爭名逐利,勾心斗角,爾虞我詐,算計來算計去,到頭來依舊會落個”門前冷落車馬稀“的境地,什么功名利祿,什么富貴榮華,不過都是一場鏡花水月般虛無縹緲的夢幻罷了。人生百年,“不過三萬六千日”(李白《襄陽歌》),屈指算來,一半的日子是與憂愁相伴,與風雨同行。蘇東坡喜歡研習佛法,而佛家講“尋常心是道”,這與莊子的“鷦鷯巢于深林,不過一枝,偃鼠飲河,不過滿腹”,不謀而合,有異曲同工之妙。莊子化蝶,物我兩忘,是人生的至高境界,雖然凡夫俗子,難以達到,但是個中道理確實無限深意,蘇東坡參透名利,鄙視紛爭,在污濁之氣蔓延的官場,表現(xiàn)出了難能可貴的淡泊和灑脫。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凄涼。.......”每每讀來,都會叢生愁緒,潸然淚下。這首悼亡結發(fā)妻子王弗的詞哀怨纏綿,意切情真,千古悼亡詞中最能打動人心,震撼心靈。曾經(jīng)執(zhí)子之手,也曾想與子偕老,無奈造化弄人,陰陽兩隔,伊人已去,淺笑盈盈,臨窗梳妝,依稀仍在夢里,而此時經(jīng)年逝去,魂斷香消,獨留刻骨的思念和悵惘。遙想當年王弗隔著屏風聽他與人談話,指點他為人處世之道,兩情相悅,紅袖添香是何等的恩愛纏綿,如今夢中人默默無語,“獨留青冢向黃昏”,天涯漫漫,前路茫茫,鬢發(fā)如霜的他“惟有淚千行”,雖說英雄氣短兒女情長,但魯迅先生說無情未必真豪杰,由此我們看到的蘇東坡是一個真正的,純粹的有血有肉的豐滿形象。
一直驚嘆于文字的神奇,何以如此玲瓏奇巧,珠圓玉潤,何以鏗鏘有力,擲地有聲,何以婉轉情深,盡訴離分,何以直擊靈魂深處。蔡小容曾經(jīng)寫過:”漢語,親愛的漢語,就是古往今來大漢民族一批批最有靈性的人,用他們頭腦中的經(jīng)緯,將它構架成形,經(jīng)幾千年的淬煉,打磨,潤色,修飾,它巍然屹立,燦然生光。“很多時候,我在想是怎樣的一種靈性讓蘇東坡的文字如此撼人心魄,喜怒哀思如此淋漓盡致,沒有一絲一毫的做作,短短數(shù)言,如小橋流水,旖旎無限,如空山鳥鳴,清脆悅耳,如皓月高懸,空靈圣潔,如大江東去,驚濤拍岸。
“老夫聊發(fā)少年狂,左牽黃,右擎蒼。錦帽貂裘,千騎卷平崗。.........”,這首《江城子.密州出獵》氣勢恢宏,豪情壯志直沖云霄,于鏗鏘的韻調(diào)中彰顯雄渾浩蕩,如挾一股海上風濤之氣,激起萬千波瀾,壯觀無限,飽含他“致君堯舜”的治世情懷,讀來不禁讓人熱血沸騰。他生性坦蕩,直言敢諫,不畏強權,以至于幾度遭人嫉妒,陷害,一生起伏顛簸,命途多舛,雖身在江湖,卻心存魏闕,一心盼望“持節(jié)云中,何日遣馮唐”,無奈“世事一場大夢,人生幾度新涼”,辛酸往事,不堪回首,空有一腔報國之志,卻壯志難舒。
“花退殘紅青杏小。燕子飛時,綠水人家繞。枝上柳棉吹又少,天涯何處無芳草。......”這首傷春詞是蘇東坡人到晚年遙望故土,想到自己幾近天涯如同柳絮遇風飄散時的悵惘,令王朝云唱來歌喉哽咽,滿目盈淚,泣不成聲。人的心敏感,脆弱,纖細,觸景傷情,在所難免,歐陽修也曾寫過“每到春來,惆悵還依舊”的詞。而這首詞哀婉悲涼,使得王朝云郁郁寡歡,不久抱病而終,蘇東坡也因此再不敢念及此詩。
縱是如此,他依然如蒲公英的種子一樣散落天涯,四海為家,隨遇而安。他的好友受“烏詩臺案”牽連,被貶嶺南,歌妓柔奴不辭萬水千山毅然隨行,北歸后,問及柔奴“試問嶺南應不好”,柔奴“卻道此心安處是吾鄉(xiāng)”,一個弱女子,竟有此見識,令須眉汗顏。蘇東坡既是對柔奴的贊美,也是自身的徹悟,心之安處,哪里是故鄉(xiāng),哪里又是異鄉(xiāng)呢?孔子說,謙謙君子,溫溫如玉。玉者,何也?溫潤,堅強,寧折不彎。由此我想到了黃庭堅,他被貶之后在一處城頭破敗的戍樓里棲身,風雨無遮,其境遇比蘇東坡有過之而無不及,別人替他擔憂,他卻說,我本來就是農(nóng)民,如果沒有考中進士。不一樣在鄉(xiāng)野間艱難度日嗎?這有什么了不得的?他“焚香而坐”,“用三錢買雞毛筆”寫詩著書。顏回“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凡此種種,都讓我看見蘇東坡和他們身上的中國文人的閃光之處,就是一種精神,一種于艱難困苦中自得其樂的淡泊和從容,這種精神讓人動容,讓人心疼,讓人肅然起敬,從而心生力量,貧賤不移,威武不屈,錚錚鐵骨,詮釋著至真、至純、至情、至性、至善、至堅、至愛。
“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厥紫騺硎捝?,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每每讀來,眼前都會浮現(xiàn)一幅畫面:風雨呼嘯而來,穿過樹林,瘋狂地敲打樹葉,人們狼狽不堪,唯獨蘇東坡依然從容不迫,長嘯歌吟,騎馬雖然瀟灑,可是竹杖芒鞋卻更加輕快,身披蓑衣穿透瑟瑟煙雨,怕什么呢?天晴時在陽光下行走和在下雨時泥濘里走,都是行走,有什么區(qū)別呢?“人生得意須盡歡”,舉杯暢飲,吟詩填曲,酒醒后在料峭春風里,傲迎夕陽斜照,來路已經(jīng)過暴風驟雨的洗禮,內(nèi)心早已一片安寧,那么今后,天晴還是下雨,都已無妨。“一蓑煙雨任平生”這是他的人生姿態(tài),政治風云,榮辱得失,愛恨悲歡,一樣樣來過,現(xiàn)在已是“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了。
回望一生坎坷,起起落落,也曾鋒芒畢露,遭人嫉恨,也曾對惡行“如蠅在食,吐之方快”,也曾躊躇滿志,“雄姿英發(fā)”,也曾“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烏詩臺案在獄中,也曾被嚴刑逼供,“詬辱通宵”,然而如今都已云淡風輕了。正如余秋雨在《蘇東坡突圍》里所寫的那樣:"他真正成熟了。成熟是一種明亮而不刺眼的光輝,一種圓潤而不膩人的音響,一種不再對別人察言觀色的從容,一種不理會哄鬧的微笑,一種洗刷了偏激的淡漠,一種無須聲張的厚實,一種并不陡峭的高度,”一蓑煙雨任平生"之后,他真的做到了。
“一蓑煙雨任平生”,人生的風風雨雨都會過去,磕磕絆絆中從從容容地走過了,就是與眾不同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