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就想為我的長姊寫點什么,越年長卻越難動筆,因為想說的話越來越多。
我長姊是我們家七個孩子里年齡最大的。皮膚白皙,鴨蛋臉,大眼睛,漂亮的扎眼,但個子不高,爸爸說她從小干活累的。
小時候喜歡跟她睡一被窩,發(fā)現(xiàn)她肩膀有一塊疤,我問她怎么弄的,她說燙的。原來二姐有一次生病,長姊負責照顧她,給她倒開水吃藥時,可是柜子太高了,長姊沒拿好,暖瓶傾斜下來,掉在地上,開水淋在她肩頭。我摸著疤,問她疼不疼,她說當時嚇得沒感覺疼,趕緊跑了,因為暖瓶碎了,擔心母親會責罵。的確,那時一只暖瓶對于我們這么貧困的家庭太珍貴了。我長姊只比我長兄大一歲,從老照片看長姊比長兄瘦的多,可是長兄是長姊背大的,因為母親要上班。我說,“長兄比你胖,你怎么背的動?”姊說,“除了過門檻,我都背的動。過門檻,我背著他爬。”老式的房門,門檻都很高。我想象著一個瘦的小孩背著一個胖小孩很艱難的爬門檻的樣子。每想起這段話,我就有哭的沖動,可姊都是笑嘻嘻的說。六個弟弟妹妹姊她都背過,背完大弟,背二弟,背完二弟背大妹,……一直到最小的我,誰有什么脾氣秉性,姊都知道,她說三弟愛哭,哭起來沒完,二姐就愛在外面溜達,天黑了,還得背著在外面逛……我們小時候的衣服都是長姊做,不是因為母親懶惰,而是因為母親從小就讀書,所以家務活她基本不太會,而且身體不好。每到過年了,我們家窗前的油燈就一直亮到很晚,長姊寫完作業(yè)就坐在窗臺的煤油燈前納鞋底,做鞋子,做棉褲棉襖,一只木柄的小錐子被她磨得光光溜溜的,她雪白的腿梁經常搓麻繩搓得通紅,左腿搓紅了,右腿搓,兩個腿都通紅。我半夜睡一覺醒了,看見她還坐在燈下做活,母親躺在炕頭咳著。那時,姊應該是十七八歲的樣子,可是我們穿出去的衣服鞋襪,都成為別的孩子羨慕的對象,大人也都問,這是誰做的,活計太好了,姊一天沒學過裁縫,可她看啥會做啥。不但給我們做,還幫鄉(xiāng)鄰做。
恢復高考的第二年,姊參加考試,拿了全鄉(xiāng)第一,只跟分數(shù)線差了十三分,他的班主任苦勸她復讀,把座位給她留了半年,可姊知道家里困難,為了讓弟弟妹妹能讀書,她選擇了上班掙錢。長兄復習了兩年,最終成為縣里第一個重點大學的學生,鄉(xiāng)里敲鑼打鼓來送錄取通知書時,姊開心得不得了,可誰都說,這張錄取通知書,本來姊也可以得到。因為那時兄和姊都在一個班,從來都是姊第一,兄第二。姊那時每月只掙30多元,要交給家里10多元,還要每天保證兄有一個雞蛋吃,因為姊說兄學習累。而姊上班一年多,只有一件襯衫,晚上洗了,第二天穿。去食堂吃飯,她都最晚去,因為她不舍得錢買菜,只買半份咸菜。
兄上大學的第二年,母親去世了,卻把六個弟弟妹妹托付給還沒成家的姊。她結婚了,我害怕的不行,我想也許我從此失去姊了。三姐姐考上縣里的高中后,她怕我孤單,就和二姐姐把我接到她身邊讀書。那時他的小孩只有三兩歲。姐丈是一名邊防軍人。失去母親的少女在許多事情上都很茫然,一次我把棉褲弄臟了,可是很不好意思,就脫下來藏在柜子角落里,只穿了一條秋褲就上學。第二天晚上,我睡著覺聽見廚房嘩啦嘩啦動靜,我起來偷偷一看,長姊正坐在小板凳上在水盆里用力搓我的棉褲,那是很冷的春天,我看見她的手凍得通紅。早晨起床時,看見她的一條毛褲已經擺在我枕邊。
姊結婚的時候,姐丈已是上尉,夠隨軍的條件了,可她一直沒隨軍,獨自帶著孩子與姐丈兩地分居,直到我上大學,她才辦理了隨軍。她要走了,我從老家趕去道別,在門外聽見她和房東的一段對話,房東問她咋早沒隨軍,這么多年沒個男人在身邊,多苦,她說,妹妹還小,自己隨軍走了不放心,這回她也考上學了,就放心了。我不知道當初姊嫁了一位軍人有沒有方便照顧弟弟妹妹的考慮,但她一直都等到我上大學,這是真的。那時我別的哥哥姐姐也都成家的成家,上大學的上大學了。
按照我們鄉(xiāng)里的習俗,嫁出去的姑娘就屬于外姓人了,可從姊這里看不出來。父親退休后,做手術,要去姊那里休養(yǎng),弟弟們家里有什么矛盾,嫂子們也都到姊那里訴苦。我找對象,也要先過姊這一關,哪怕老爸家里水龍頭壞掉了,也要給姊打電話來,老爸才放心。姊把我們都陪到上大學,兒子也上了清華,姐丈連年受獎,她便拿起放下多年的課本,學了中國工商管理學院的本科。
如今她退休了,帶小孫女,不過業(yè)余時間還去歐洲旅行,做美容也練瑜伽,是漂亮的“老太太”,弟弟妹妹們在她面前有敬重,沒沉重,父親更是別人說不通的事情,只要姊一張嘴,肯定話到事兒辦。姊在弟弟妹妹妹夫弟媳面前絕口不提從前的事兒,就是那年兄回來過年唱那首《母親》,要不是我去衛(wèi)生間,我還都不會發(fā)現(xiàn)姊哭得像個淚人,她看見我,擦了眼淚說,“別跟別人講,怕你嫂子們想到別處去”。
姊的豁達不但需要心胸,也需要智慧。該盡責時盡責,該考慮自己時安排好自己,不給他人負擔,不給自己遺憾,善良而不愚,智慧而不傲,一個女人,不必星光閃耀,周圍親人朋友的認可,便是人生最大成就,我想,這便是經典,值得仰視的女性。我的長姊,做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