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入了五月,天氣暖得適合了種子,我隔著窗戶呆呆地望著窗外的花壇,心里想著要是父親還活著的話,他一定在忙乎著他樓下的菜園。那是老居民區(qū)里的一片公共的綠地,被多家的老年人們占據(jù)著,其中一片在父親居住的樓下,不記得哪年開始被他開拓出來一片。因為我從來不太去關心他生活必需品以外的事情,只在一個春天的時候聽他抱怨過,大意是說他先占的那塊地方,第二年被另外一個鄰居搶種了什么,否則他會有一大片的面積去規(guī)劃。
我當時還勸慰他說,你就別介意那些了,那本來就是公共綠地,這么多家呢,你能占到一塊就不錯了,大家和平共處就是了。父親說,那是我先清理出來的,原來那里是一片垃圾堆放處,多少年沒人管沒人問的,我一點點把那些垃圾都收拾完了,種點東西出來大家又都紅眼睛了。我這才知道父親是多么辛苦地一鍬鍬撮出來的,我當時也挺心疼父親的。因為他的腿很不靈便的,出過一場事故,把他的兩條腿都軋了骨折,其中一條腿是置換的人造骨股頭,每到陰天下雨都隱隱作痛。他跟我說,他的那條腿總是涼涼的感覺,再加上年齡的越來越大,血液循環(huán)不好,連小腿處都受到影響常僵硬狀態(tài),站著酸楚,蹲下只有半蹲,因為怕太用力,置換的股骨頭脫節(jié)??墒羌词惯@樣我也無法去跟那個鄰居索要,我當時就是認為是老年人之間的較勁而已。
可是父親一直很認真地認為,既然是公共棄管的地方,那么就該誰占著就是誰的,如果你想種什么東西,可以再去另外別的地方自己去開辟,而不應該把別人的清理出來的地方據(jù)為己有。為此他真的是很生氣,也多次為此憤憤不平。我也時常在去的時候,看看他向我炫耀他的菜園。其實在我眼里那實在算不上是個菜園,我也是實在看不便明白父親都種了些什么,就是一種亂糟糟的感覺,一池綠油油的秧苗在里面參差不齊地生長著,外面被一圈樹枝、棍棒的圈了起來,捆以線繩之類的菜畦地。據(jù)母親生前跟我說過,父親種植的力求品種多而全,我說怎么都是不成行成趟的感覺呢。每次一走一過,也不曾看得仔細,也體驗不出來父親整天待在里面的理由。
即使母親病重即將離去的那幾年,父親也是在照顧母親之余去料理他的菜地,絲毫沒有勞累后的散懶,我至今都不知道他哪里來的那么多精力和體力,試想那么一大片地方,旱天的時候澆水都是個問題,也許是身體的勞累可以暫時讓父親忘記精神上的勞累吧??蓱z的年邁的父親,照顧病重的母親該是多么大的一種精神負擔??!他為了不拖累子女的工作,居然可以自己把母親照顧得面面俱到,甚至偶爾我照顧母親的晚上他都囑咐我該如何去做,直到母親去世的那年,他都一直堅強地硬撐著自己的身體,后來我才知道他的身體又多么地糟糕。
我多么希望母親走了以后,父親可以健康長壽地生活下去,簡單地以為他有工資、有住房,可是每次接到他打來的電話都是唉聲嘆氣的時候多過如常,我也是一周才去上一次,因為母親一病幾年,我已經(jīng)疲勞于一天一次醫(yī)院的節(jié)奏,心想總算可以松了一口氣的想法,因而忽略了父親的孤獨。我還那樣認為,父親可以自己不用去做飯,樓下不遠就是市場,吃什么都可以滿足。但是父親卻是另外一種看法,他厭倦了醫(yī)院的訂飯方式,也反感一個人小飯店里的孤坐,很想一家人的圍坐,可是這些在別人看來天經(jīng)地義的事情,父親卻沒有享受到,他的兩個兒子一個旅居國外,一個工作在外地年節(jié)難得回來一回。而我呢,只是他聊以慰籍的不頂兒孫的替代者。有時候去的時候多帶些食物,他也嘆氣說,一個人的飯吃起來沒什么意思,你媽活著呢我還有個伴,管她吃多吃少我還有個說話的,你媽一走,我就啥心思也沒有了。我聽了這些,心里很不是滋味,勸了又勸,勸過又勸,父親的性格很倔強,別人的安慰化作的都是凄涼情緒,夜晚孤獨更深。
也許基于父親內(nèi)心對母親的懷念,他曾經(jīng)不止一次說起他寂寞的話,我也想著也許沒那么嚴重,他有他的書法陪伴,他有他的菜園可以分散愁苦??墒亲詮哪赣H走了之后,我再也沒聽他提起書法,也不見他桌前伏身寫字的身影了,房間硯臺里的墨汁已經(jīng)干得翹了起來,看得出這些堅守多年的愛好已經(jīng)隨著母親的離去而帶走。那些掛起來誰來讓誰欣賞的精心裝裱的書法作品也都收到柜中,一把大號的鎖頭似乎鎖住的是他全部的希望。以前他經(jīng)常去休閑的小花園也不曾湊熱鬧去了,幾個談得來的老哥們也不見他提起了。我曾問父親他為什么不出門散散心去,他居然對我說,人家老伴都健在,我去了只有更傷心。我淚花強忍,只有好言相勸。倒是樓下的菜園跟他更親了,甚至每次我再去,他都在那里躬身忙著,而且像上班一樣,早晨穿著舊衣服下樓,回來再換上干凈衣服。有一次他說他放在樓下打水的桶沒有了,我就去給他買了一個送去,他卻說用不著那么好的,說啥讓我拿回家自己使用,我說買了兩個,我有,那他也讓我拿了回來。后來他告訴我,他在收廢品的那要了一個舊桶,完全可以用來澆地。那年是他的菜園里長得最茂盛的一年,也只有那么一年,他不用陪伴媽媽,而他只有那個菜園的陪伴,以至于天黑的時候他都不愿意上樓面對三個房間的空蕩蕩。所以樓下的他是精力充沛的樣子,園里的作物是幸福的。
記得那年,也還是那年,就是園里的作物長得茂盛的那一年,僅僅那一年,長出來的東西吃不了,他大方地給過過路人,他說有人跟他說了話,夸了他的作物。他也不辭辛苦坐倒了兩趟車,帶了一大袋子辣椒、西紅柿、茄子、黃瓜給我送來,然后沒有吃飯就走了,說回去吃家有現(xiàn)成的。我說下次我去取,別大老遠地給我送,父親說,你沒有工夫,也不知道啥什么時候下來。父親還說,我給你送來你要了,我給另外一個親屬誰送去,人家說啥也不要呢。我說,我在超市買的東西都爛了我都扔了,可是我爹爹種的我一定不浪費都吃了,雖然我一點也不愛吃的窩瓜,況且爹爹種的窩瓜一點也不甜,我也要都吃了。父親聽了很高興,他說,我種的窩瓜是不甜,我有糖尿病,我一點也不敢吃甜的東西。我還勸他說,少吃點沒關系,為的就是安慰他讓他別擔心,說他可以活個八、九十歲沒問題。我記得那年他剛滿七十歲,是我給他換的老年卡,竟不知能沒用上多長時間!
也是在那年,我每次去看他的時候,園子里的作物都是滿滿的,似乎沒有人去摘去捋了,我說有誰想要你就給出去吧,要不這么多怎么吃得過來呢?父親總是點點頭,也總是不再吭聲,現(xiàn)在回想起來,我也是心酸不已,除了那些路人有心情去順手采摘一些,還有除了我?guī)椭砸恍〔糠郑€能送給誰?誰又對他去關心,更何況他種植的東西呢。有時候園子里不需要干什么活的時候,因為連小細草都沒有的時候,父親也是待在里面摸摸這樣看看那樣,把心里對兒孫的憐愛因為看不見的緣故,就都在那些作物上面了。正因為如此,他才不舍得摘下它們,因為父親知道,等到作物一摘下來,他就又孤獨無助起來,沒有了園子里精神的支持,整個人的心里都會空落下來的,所以作物留了又留,攢了又攢,直到霜降的前夕才叫我去幫忙摘。
我去的時候天氣已經(jīng)轉(zhuǎn)涼多時,只是沒有明顯的霜凍而已,整個園子里只有屬于他的那片還是一片深綠,作物都是被霜打過的樣子蔫在那里,我?guī)椭牙涎戆蔚舳言谝贿叄缓笳獌羯厦娴膾旃?,父親是那么告訴我,包括小茄蛋、小辣椒、小西紅柿,就那么裝了滿滿的三大盆端上了樓,樓上的一個大盆里也是裝了一大下子,有的都爛發(fā)了霉。然后我又幫著他去收割他園子里的凍蔫了的白菜,也就是長得不大小不小的白菜,我上下樓抱了幾回才抱完。忙完的時候已經(jīng)很晚了,父親讓我拿回來一堆,我就盡量滿足他別浪費的心里,拿了我實在拿不下那些,而且是打車搬回了自己的家,因為晚上當時已經(jīng)沒有這個方向公交車了。說實在的,拿回來的菜連勉強吃都吃不下去的,比如那凍的青西紅柿,比如那沒長開的小茄蛋,還有見熱就一攤泥似的雜白菜。可是為了爹爹的辛苦勞作,我還是都拿了回來,否則他不舍得扔的話都吃進去比我吃進去都心難受。
就是那個我?guī)椭帐扒镒魑锏某醵?,一切該待在家里享受暖氣的時候,也就是母親走后的第二年,父親發(fā)病住進了醫(yī)院,一共不到三天的時間,我至今都想不明白的就是,父親是走著去的,并且是自己取的錢為自己辦的住院,卻自己沒走著回來!我是一直眼睜睜看著父親的離去的,當時的我不知道他要走,只記得父親提醒我:你知不知道我出汗了?我說你就安靜休息休息吧。等到他真的走了,我也不認為他走了。那種感覺一直縈繞了很長一段時間,我也整整哭了一年,每個夜晚都在淚水中睡去,夢中反復夢見父母多次。后來一年過去了,我不再那么思念,可再過了些日子,思念又來了,可是我夢不著他們了。其實我很想再夢見他們的,我知道今生只有在夢里會見到他們的,我期待我的夢重復出現(xiàn)他們的影子,說話也好,哪怕不說話也好。
算算沒夢見他們已經(jīng)多日了,可是看見街上行走的老人,還依稀能找到他們的存在感,尤其是看見那些穿著藍色衣裝身材跟父親差不多的大爺,就每每想起父親,再就是看見家門口圍坐一起的老年人堆里,也是我通常要觀望的,父親在的時候,我有時候會在那里看見他。往常每年到四、五月份的這個時候,父親早就該打電話告訴我,他又買了什么什么種子了,今年不會了,確切地說,已經(jīng)有六年沒有接到父親的電話了,而且是永遠也接不到了。想到這里眼淚又流不完擦不干了,要流好一會兒,才可以流完。今天我也在外面公共的綠地里種了一些東西,也有辣椒、也有西紅柿、也有黃瓜,明天再去買幾株茄子秧把它們栽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