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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鄉(xiāng)的街
來源: | 作者:張日新  時間: 2019-12-03
  有些話說起來很感傷的,人到中年,三十年才到故鄉(xiāng)的街上走一趟,這不是悲哀嗎?十幾歲出去,五十幾歲看到這個小村的變化,心?。【陀辛饲扒昂蠛蟮幕叵?。
  一個周末,我坐車回老家來,客車在我家門前的柏油路上穩(wěn)穩(wěn)地停下,我從車里鉆出來。抬頭,村莊的前山就對給了我的眼睛,這是到家了。還是正月里,人們過年的氣氛早已經(jīng)沒有了。我坐在老家的火炕上,大姐夫來了,他非常興奮,見我的第一面都是問這樣一句:坐哪趟車來的呀?我答:葉柏壽。然后,他開始跟我嘮叨。姐夫今年80歲,是我們姐弟七人當中頭大的。在我們看來,姐夫如同我們的父母,他在這個村子里的一生,是有傳奇生活經(jīng)歷的人。人老了,還那么精神,還那么樂觀,我很佩服。家常說了一陣子之后,我跟姐夫說:帶我去村上的街,走走吧!我想看看,各家各戶都是什么樣子了。姐夫痛快地說:他也很久沒有在村里的街上走動了,在大姐臥床的十幾年里,姐夫哪都沒去。這一次,我倆很默契。
  從老家院子里出來,我們向村莊的溝里走。我們這個村子,分為溝里和溝外。整個村莊過去有三個小隊,溝里一個,溝外兩個,全村的人口大約2000多。三十年前,這里沒有別的出產(chǎn),三十年后這里還是沒有別的出產(chǎn)。種地一直傳承到現(xiàn)在,滿地留下的玉米秸,仍然在地里一片一片地堆著。我問姐夫,怎么不往家里拉呀?姐夫說,沒人要了,燒柴不用了,也沒有牛羊,堆在院子里還礙事,等到種地沒法了,就弄到溝子里點一把火,燒了。我有點心疼這些玉米秸,在我小的時候,大地的柴草被我們孩子劃拉的一干二凈,土地,那個時候在冬天里,真是幸福地接受陽光,快樂地迎接雪花。現(xiàn)在,地種了,糧食收了,土地成長的秸稈沒人要了??纯催@山前山后土地上的玉米秸,它們就像瘋子一樣,撒得哪都是。北風一起,秸稈的葉子飛起來,躺在街上,落在院子里,掛在樹上,趴在房頂,這個村子,就是蒼涼的葉子村了。
  村子的街道走起來很方便了,三十年前,街道是一條溝的,夏天經(jīng)常流水,人們都是在兩邊的溝沿上來回行走。兩邊人家來往,都是用大石頭搭成的石橋,過來過去。現(xiàn)在,街道全部是用紅磚鋪上了,而且,街道多數(shù)地方超了平,減少了彎。各家的門前非常干凈,糞堆沒有,姐夫說,都不養(yǎng)豬了。大樹沒有,姐夫說,嫌棄遮屋里的陽光,都放了。雞鴨沒有,姐夫說,不好經(jīng)管,埋汰院子。鄉(xiāng)村這些原生態(tài)的東西,都沒了。我走在這亮亮的小街上,一點一點地去找兒時記憶的東西,實在費勁。我跟姐夫說:我也是常?;丶业娜?,怎么村子里的從前情景說沒,就沒了呢?姐夫也愕然。
  我手里握著手機,順便想照照相,這給我經(jīng)常寫字可以提供一點思考。看著街道兩邊的人家,好多已經(jīng)記不起是誰家了,還是問姐夫,姐夫說,他也記不起了。我們慢悠悠地往前走,兩邊人家房舍倒是一陣一陣地讓我感動,老式的土屋沒了,建成了新式的北京平,院子的菜地沒了,搞成了干凈敞亮的水泥地面,水泥地面上,停放著三輪車或者小汽車。院子這些跟日子氣派的物件,早已找不到鄉(xiāng)村的影子了。北京平現(xiàn)在是多數(shù),還有三分之一的二層小洋樓,代表著我們這個村子的經(jīng)濟發(fā)展實力,還有追求的目標。有北京平和小洋樓了,那些老院子,那些老屋呢,就在一個個角落里凄涼地萎縮著。偶爾,老屋里還有老人住著,那是孩子都在外地,誰也舍不得花錢翻蓋老屋,說翻蓋沒用了,鄉(xiāng)村人很快都得進城去。老人呢,不想走,那就只能這樣守著老院老屋。
  我在行走中,看著兩邊的人家,心里不怎么是滋味了。氣派的讓人有些無法想象,寒酸的讓人有些心涼。就說把屋門開在街面上的二林子吧!他在從前是很威風的,村里人都把他叫“男婦聯(lián)”,不僅僅是當了幾年婦女隊長,更要緊的是他明白好多婦女之間的事,村子里百分之八十的離奇故事都是從他口中傳開的。因此,一直沒能娶上老婆,到了四十幾歲,終于,小楊溝的一個寡婦嫁給他了,還帶來了三個孩子。二林子一下子就兒女雙全了。這讓村里人很感動,也很佩服。人到中年,香火傳承的問題終于解決了。幾年光景,孩子們都出去打工了,家里就剩下他和老伴,不幸的是,老伴夜晚出去扭秧歌,回來,走在村里街道的一個拐彎處被村里的一個喝酒的醉鬼騎摩托車撞上了,老伴當場死亡。二林子與老伴生活了十六年,誰也沒想到這十六年,兩個人沒有登記,只是在一起過日子。老伴一死,老伴的前窩兒女就跟二林子講,要把老伴拉回小楊溝埋葬。二林子為了得到兩個錢,答應(yīng)了。這之后,二林子得了腦血栓,臥在炕上,沒人管。那三個被他供大孩子,也明確表示,二林子不是他們的爹,他們沒有義務(wù)贍養(yǎng)。二林子如今就自個哆哆嗦嗦在屋檐下萎縮著,他的屋門一開,路過的人,看屋里,清清楚楚。我和大姐夫到了他的門口,他正在和另外的一個老人很吃力地說著話。我想打一下招呼,姐夫說:他不能認識你了,咱們走吧!不認識我,他可認識姐夫,姐夫的身影二林子還是看到了。他滿臉胡須,如前山的羊肚子草,臉的皮膚都讓這些草封上了,黑黑的一片,一縷風從他的頭上掃過,那些草都晃起來,我這才看到他還有一雙眼睛,一個嘴巴。一個“男婦聯(lián)”就這樣跟一個女人十六年之后變成了這個樣子。姐夫跟他寒暄幾句,他使出全身的力氣,把嘴咧開,啊……啊……幾聲。
  快到溝里的時候,見到了我小時候的一位女同學(xué),五十多歲的她,怎么也想不起我們是同學(xué)了。姑娘時的臉蛋變成了核桃皮一樣了,那些縱橫交錯的皺紋,都是歲月風雨侵蝕出來的吧!兒女也是不在村子里,都在外地打工。我問她,村子里這樣的情況多嗎?她給我說了好幾個人家的孩子,我都不記得了。是??!我從十幾歲讀書,離開村子,一晃就這么些年,人都老,歲月怎能不老;人都變,村子怎能不變。這個2000多人口的鄉(xiāng)村,如今,人口不到一半了。出去的,就不回來了,回來的,是打工出了問題,沒辦法,重新守在院子里。
  在溝里和溝外的連接處之間的西山坡下,見到了我們村子當年很有名望的朱主任家蓋得房子。房子非常漂亮,院子也很大,整個西山坡差不多都占上了。院子用紅磚砌起了圍墻,東邊的太陽早晨一出來,會立刻照滿他的院子。我站下來,往哪個院子細瞅。姐夫說,別看了,人都沒了,就是一個空院子了。我心里激靈一下,怎么這么漂亮的院子,沒人住呢。姐夫感傷地跟我說:老朱,現(xiàn)在一個人了,兒子去年臘月在沈陽出了車禍,沒了,他呢,就去沈陽照顧孫子去了,走的時候,跟村里的組長交代,說要是他也不回來了,就把房子給封上吧!他要是死了,誰把骨灰給抱回來,院子就給誰。老朱走的當晚,還立了字據(jù)。組長第二天,就把這消息說出來,聽了我們老人都哭了。姐夫又一次眼圈紅了,我呢,雖然在外幾十年,可是,這成長的身子?。∫廊挥兄@片土地的溫馨。心酸上來,拉著姐夫滿是老繭煙熏火燎的手,繼續(xù)往村莊的里面走。也快到溝里的莊頭時,我說:姐夫,回吧!看看我就清楚了。說這話,我有些矛盾。我清楚啥?一個村子深層次的問題出在哪了?這么大的一個村子,走了一趟,總共看到四個人,這四個人都已經(jīng)到了老年。他們在自己用一生血汗蓋起來的房子前面,沒有了吵吵嚷嚷的精神,沒有了你追我打的歡笑,更沒有了一個人聊牛逼,很多人靠墻跟聽得專注的勁頭。幾個人,站在那,不語,不笑,對我走過他們眼前,也不予理睬。
  村莊老了嗎?看這些幾年光景蓋起的各式各樣的房子,它沒老。一個外在的用房屋構(gòu)建的村莊,靜靜地坐落在立龍山腳下。它們向世界張揚的每一種姿勢,打入從這個村莊走過的人們眼里,也許會給人們一種無限贊美的感嘆,也許產(chǎn)生一種美麗鄉(xiāng)村的幸福。但是,不到這里來,不聽聽這里的故事,想象應(yīng)該是作廢的吧!就是我今天,在街上走一趟,也還是沒有說三道四的權(quán)力。人?。∫粋€地方生活久了,才能沉淀一個地方的精神。這個村莊的精神呢?
  回到家里老院子的時候,我坐在門檻上,望著前山一個勁地想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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