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起來,妻子就問,你近日是怎么了?看你睡覺總是像在夢里,叨叨咕咕的。我說總是夢見我的母親,不知是我想母親,還是去世多年的母親在想我了??傊?,我在夢里真切的看見了我的母親。母親比在世時又蒼老了許多,她依然蹲在灶旁一把一把往灶坑里添著柴火。灶火的通紅照在了母親那爬滿皺紋的臉膛上。待鍋臺上冒起那騰騰熱氣時,飯菜香噴噴的又飄滿了小院,我再一次聽到了母親那年復(fù)一年的呼喚我乳名,讓我回家吃飯的聲音。雖然是夢,但這夢做的瓷實。
在我的記憶中,母親沒有年輕過。頭發(fā)始終是網(wǎng)了疙瘩鬏,用粗糙二寸長的大發(fā)卡子一別,衣服是自己做的旁開襟的,鞋是自己做的布鞋。母親也從來沒有舒舒服服歇上過一天,總是忙忙碌碌。洗衣做飯,縫縫補補的,看似母親重復(fù)簡單的每一天,但她卻承載著一個家庭沉甸甸的日子,是一份沒完沒了母親的責任。
有母親在,灶火就不會熄滅,飯總是熱的。有母親的懷抱,孩子就不會冷,總是暖暖的幸福。孩兒時代我最愛聽到的一種聲音,是吃飯時母親在院里對我的呼喚。倚在母親懷里,最愛聽的故事是母親講述那過去的事兒。睡覺時,耳邊聽到母親輕輕唱起那古老的歌謠就能甜蜜的進入夢香。母親那親切的聲音就像小溪里的泉水流淌不息,滋潤著生活,伴隨著孩兒的成長。
長大后,我依然在等待母親的呼喚。一天聽不到母親的聲音就感覺心里缺少著什么,在母親的呵護下,我們漸漸的長大成家立業(yè),而母親頭發(fā)卻白了,手背爬滿了老筋,額頭也寫滿了歲月的痕跡。一切都來得這么快,唯獨不變的是母親每天還在呼喚著我們。我生怕母親老了,會有一天真的離我而去。一天,母親做完早飯就摔倒了,接到父親急促的電話我腦子里一片空白。母親的腦血栓病使她癱在床上,從此再也不能站立起來了。
母親自從得病之后,就失去了往日那慈祥的笑容。一天也說不上幾句清楚的話,臉總是陰沉沉的。不管我們當子女的怎么哄,母親就是不開晴。我理解母親,作為吃苦耐勞一輩子好強一輩她,怎能呆在炕上連洗臉都得用別人呢?得病頭一天母親還在自己做飯,一夜之間胳膊腿就變成像面條似的,母親又怎能接受得了呢?看到母親心身的痛苦,我的心揉碎了。于是,我一天除了上班其余時間就是偎在母親身旁,洗衣,做飯,生怕有一天會失去母親。我依然盼著母親還能繼續(xù)呼叫我的小名,因為世上有一種美麗的聲音,那便是母親的對子女的呼喚。遺憾的是我再也沒聽到母親喊我的聲音。母親想做什么,只能用簡單的動作來來代替說話。我漸漸的我從母親表情和一些動作中讀懂了母親心里的夙愿,那是她相信自己有一天終究會走的。一個八十多歲老人有如此的頑強毅力,如此的生命態(tài)度,難道是是怕生命的終結(jié)嗎?不是。作為母親那是對子女的愛還沒有愛夠,直到生命終止那一刻也要用瞬間即逝的余光望子女最后一眼。這就是母愛無疆。由于父母歲數(shù)大,不愿意上樓和我們一起過。為了給母親在精神上一個安慰,我每天都早早從家里出來抱扶著母親練習走路,每次練習母親都很賣力氣,在她的心里充滿了希望,相信自己有一天終究會走的。我每天來的時候都看見母親早以做好了練習走路的準備,坐在炕沿邊用顫抖的手拿著鞋等待我的到來。每當我看見這種情景,母親既可愛,又可憐。她哪里知道八十多歲老人得了這種病,腿腳軟的像面條似的,每次我扶母親走,哪是扶啊,明明都是從后面抱著走。母親怎么能會走呢?父親說,別聽她的把你再累壞嘍。我說不行,這是母親唯一在精神上一點寄托,我當兒子怎能讓她泯滅呢。于是我由每天一次變成了兩次。
一日,母親照樣準備好著鞋子等待我的到來。這次我沒有扶母親練習走路,是來向母親請假的。我說,媽,今天不練習了,兒子今天得早點去上班,今天是兒子入黨的日子,黨員的八條對照檢查我還沒寫完呢,我怎么向黨匯報?。扛赣H說,你媽懂啥,快走吧,別把正事當誤了。我也只是認為向母親請個假而已,因為母親都已一年沒說話了,說話也說不清楚。就當我轉(zhuǎn)身離開時,突然看見媽媽笑了,并不斷地向我點頭。?。刻炷?!母親終于笑了,她聽懂了,這是為兒子入黨高興啊。我激動的上前抱住媽媽在她布滿皺紋的額頭上,叭叭連續(xù)吻了好幾口。我的好媽媽,你一點也不糊途,你終于笑了,笑的和以前一樣。不,笑的比以前還開心。匯報材料沒寫完就沒寫完,我要抱媽媽練習走路。于是我要給媽媽穿鞋子,只見母親突然收起了笑容并且把鞋子用力挪到了背后,臉又變成陰沉沉的。我明白了這是讓我快走啊,多么好的媽媽啊,我說,等我,完事我就回來。
這一路我是帶著樂呵呵的表情去單位的,大家還以為我是入黨美呢,老書記還特意找我談了話,說你小子千萬可別驕傲,你現(xiàn)在只是預(yù)備黨員,還得考驗一年呢。我心里說你懂個球啊,你以為我是驕傲啊,驕傲的是我媽,有能耐去找我媽談話去。
我入黨確實是母親驕傲,是她的笑容告訴我的。高爾基說過,“世界上的一切光榮和驕傲都來自母親。”母親沒有什么文化,是中國典型的勞動婦女,雖說沒有文化,沒有知識,也講不出什么大理論,但她知道什么是理,什么是非。和天下母親一樣把母愛看成比自己生命還重。母親是我生長的根,我是母親理想的果。天下母親都盼望子女有出息,能成才。所以他們都知道怎樣愛孩子,怎樣培養(yǎng)孩子。不管是嬌慣溺愛,還是嚴厲粗暴都是對子女愛的一種方式,都是在望子成龍。小時候,母親雖然沒有給我講過安徒生的童話,也沒有教過我唐詩宋詞。但她教我了怎樣做人,那就是做老實人,做誠實的人。記得上中學時侯,正是那特殊的年代,一個縣城的正規(guī)學校竟然栓起了兩臺大馬車,每年秋天學生都要往學校交五十斤干草。這天是周日,周一上學時得上繳曬半干的草50斤。也是我初中生活最后一次為學校大馬大騾子割草。立秋后的節(jié)氣,雖然有“秋老虎”之說,大野地里還是深深的綠,但我還會在深深綠中觸摸到一些秋的成熟。尤其是那些藏在草棵里,掛在樹枝上的吱啦知啦的叫喚不停的蟲鳴,你看不見,抓不著。只有那傻了吧唧的細長脖子螳螂不用你特意抓它,不時就會落到你身上,粘手而得。我邊玩著立秋后的風景,邊一把一把的割草。有一種草立秋后草莖就逐漸變紅,我喜歡割草時,把發(fā)紅的草莖銜在嘴里,甜滋滋的還有一股清香。有甜滋滋的清香伴隨割草時就不累,不大工夫一大捆草就背在了回家的路上。進了院就把草打開曬在了過道上,特意囑咐母親千萬不要管它,別給草翻個。母親疑問,“曬草不翻個咋能把草給曬干呢?那面呢?”讓你別管就別管,千萬別動。說完進屋咕嘟咕嘟喝了一大瓢涼水,把母親給我留的兩個玉米面大餅子造進了肚子里,然后就睡著了。待一覺醒來,傍晚時分了,那太陽早已移到了西邊去了。我來到院子里來收拾我曬的草,見我鋪開的草這幾片,那兒一片的。母親笑呵呵對我說,“兒子,看媽給你曬的草,隨陽光曬,陽光跑哪我就把草給你挪到哪。”我用手把草兩面一摸就傻了眼,完了,完了,全完嘍。第二天上學,在校大門口把一捆草往大秤上一放過分量30斤,值班學生記上哪班哪級,姓氏名遂,又標上差20斤,補交。背手站在校大門口的那位工宣隊代表,用眼睛使勁在剜楞著我,我感覺臉上一陣發(fā)燒,不道是羞的還是氣的。放學回到家里書包一撇就對著母親好一陣鬧,告訴你別給我動曬的草,你不聽話,非給翻個曬,人家同學都是一面曬的,把曬不著草捆在里面,都夠分量,就我不夠。我發(fā)脾氣樣子簡直和我父親一模一樣。和母親鬧完,我一頭倒在炕上還哇哇委屈哭了。面對我的責備,母親什么也沒說。過了一會,母親進屋看我把臉埋在炕上,就說了一句話,“別迷糊著了,生氣睡覺不好會做病的。”在生氣和委屈中,我真的迷糊著了,這時即將傍晚,外面的太陽還在亮亮的。
前后院飄來了一陣油和蔥花香噴噴的味道,這味道是各家晚飯用菜籽油炸鍋做菜散發(fā)出來的。香噴噴的味道把我迷糊中喚醒,我一骨碌從炕上坐起,屋里就剩下了一米陽光,空蕩蕩的,也沒見到母親在做飯。我馬上跑到院子里尋找母親,母親連同掛在房角那把鐮刀和背柴火的那條繩子都不見了。我明白了,是母親下地替我割草去了。這時的太陽沒有了陽光,又很快變得暗淡起來。在沒有母親影子的小院里,我感覺到一絲孤獨,鼻子一酸眼淚就掉了下來。我跑到了平日里通往大野地割草路上去迎母親,太陽徹底落了下去,只留下一點點暗紅色的晚霞。借著那點點晚霞,遠處出現(xiàn)了熟悉的身影,一定是媽媽,那背上背著一大捆草朝著這邊移動。我瘋狂向母親跑去,用手抹去母親臉上的汗水。母親說,“這一大捆草看它明天還夠不夠分量。”我心里一陣酸痛,接過母親背上那一大捆草,牽著母親的手走在了亮起燈光家的路上。
母親說,這一大捆草曬得再干也夠份量。母親的質(zhì)樸,直接影響了我的一生。上學,工作,結(jié)婚生子我是在母親提醒中成長的。剛出校門我就參加了工作,上學時睡午覺的習慣沒有改變,每當中午睡午覺時都是母親給我看時間,到點就喊生怕我上班遲到了。一次,母親又一遍一遍的喊我,我沒吱聲,母親就繼續(xù)喊,還不起來,不趕趟了。我不耐煩了,對母親就喊了起來,你知道啥?今天午后領(lǐng)導(dǎo)不在家,去晚沒事。我得意又睡了起來。母親一聽就急了,大聲跟我喊道,什么、?沒聽說過領(lǐng)導(dǎo)不在家就可以晚去的道理!母親很少和我們發(fā)過脾氣,即使小時候打碎了家里什么東西,母親也沒有大聲斥責過。在我的記憶里只有這次是母親發(fā)的最大的火。我看情況不妙,一骨碌爬起來蹬著車子上班去了。我忘不了母親的絮叨的提醒,是母親的絮叨提醒才使我走正直路,做正直人做正直事。母親的偉大不是用漂亮的詞句塑造出來的,而是母親的本能釋放出來的一種巨大的火焰。母性的力量勝過自然界法則,母愛是永恒的,她是一顆不落的星。慈母愛子,非為報也。愛的是那么淋漓盡致。
在母親病危日夜里,我知道母親此時留戀的是什么,我把每天最多的時間就是用在守候在母親的身旁,這樣母親不呼喚我,我也會聽得到的。一天半夜里,睡在母親身旁的我感覺身上蓋的棉被輕輕在動,睜眼一看,是母親用她不利落手吃勁地在給我掖被,那是我母親怕我睡覺冷著啊。有句老話,八十歲還是有個媽好。我不敢正臉看母親,轉(zhuǎn)個頭把被蒙在頭上竟然在被窩抽泣起來。
母親遠去了,遠去了很遠,很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