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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爾虎山下的大遼碎片
來源: | 作者:江 洋  時間: 2019-12-03
  當我在朋友指引下,從并不茁壯的苞米地里拾起幾塊布紋瓦和遼白瓷碎片時,我仿佛感受到了一千多年前大遼都城的體溫!
  這是嗎?這是那個曾經(jīng)繁華、曾經(jīng)威嚴、曾經(jīng)讓那么多人仰慕的都城嗎?南北不過230米,東西大約190米,一個有明顯輪廓的大坑。
  “是。”遼史專家馮永謙老人肯定地說,這就是當年的宗州城,是遼代宰相韓德讓建造的私城。
  歷史不再鮮活,但也并未枯干,只要你觸動它的脈搏,點擊它的穴道,它就會從大漠煙塵中醒來,抖落風塵雨雪,與你會面。
  站在山上向西眺望,溪水因山而成曲折,那里曾經(jīng)是大遼駙馬都尉蕭昌裔所建的都城渭州,如今的葉茂臺鎮(zhèn);向南望,山路隨地而作低平,那里是遼國國舅金德所建的原州,如今的包家屯鄉(xiāng);再往西南看,水隨山轉(zhuǎn),山因水清,那里是另一位國舅蕭寧所建的福州,如今的三合城。而此處,背倚著號稱沈陽第一高峰、又被譽為遼代圣山的巴爾虎山。
  不見昔日風檣陣馬的蹤影,只有風流云散的遐思遐想,
  我不通風水,不曉陰陽,手握千年以前的殘片站在這里,只能欣賞表面的風景,努力讓自己融入或者穿越,去體會當年大遼的雄姿,去意念當年的大遼國王、嬪妃、王族,是怎樣享受過眼前的風景。
  那天,通曉俄語的孫寶鏞老師告訴我,俄語中“中國”的發(fā)音“Китай”就是從“契丹”發(fā)音衍變的,我驀然一驚!
  想當初,契丹文化曾經(jīng)出國,并且代表了中國。歷史原來會這么公正地記錄一個時代的輝煌。
  一千多年前的一個游牧民族,憑著自己的智慧、勇敢、進取和包容,創(chuàng)建了一個與中原大宋王朝比肩的朝代,他們有自己的語言、文字、藝術(shù),甚至有比正統(tǒng)王朝更遼闊的國土、更強大的軍隊、更完善的管理體制,盡管它似乎在一夜之間倏然消失,但是它那218年的輝煌歷史已經(jīng)寫在山河之中,寫進大中華的血脈里。
  與其說是追憶歷史,不如說是在尋找。因為許多歷史于我們是空白的,我們沒有資格去回憶,因為我們根本不曾經(jīng)歷,也無從去談記憶。只能去尋找,去碰撞,去挖掘,去比照,甚至是去猜想。
  據(jù)說30多年前,有人在巴爾虎山下的一個叫四家子鄉(xiāng)的山上,發(fā)現(xiàn)了這座土筑古城,老百姓曾經(jīng)在這座城的遺址處挖出好多宋代和遼代的古錢,僅買給當?shù)毓╀N社的就有1000多斤,而且每當大雨過后,時常還能見到?jīng)_下水溝里的盔甲、箭頭……
  于是,這里成了法庫當?shù)氐囊惶幹匾幕z址。許多專家學者著書立說,已經(jīng)考證出多種結(jié)果,似乎一個完整的故事已經(jīng)結(jié)束。
  可是當我趕到時,看到的卻是一處普通的莊稼地。除了莊稼的長勢有些參差外,并沒有什么特別的地方。我急切地在地下尋找,甚至想挖個坑、鉆個洞,深入進去,看看那里古人給我們留下了什么?
  我們太急著與古人約會,太急著在約會之后多知道一些什么,然后把知道的變成自己的知識、自己的財富。
  可是,古人已經(jīng)羽化,歷史正在沉睡。
  我們叩問歷史,我們追蹤歷史,可歷史卻常常對我們不理不睬。我想歷史可能不知道我們急切的心情,也不知道我們?nèi)绻日l更多或更早地了解了歷史,對于我們每個社會、每個地區(qū)、甚至每個人都多么重要。哪怕只比別人早知道一天、哪怕只比別人早踏上一步,我們就是專家,就是權(quán)威,可是歷史呀,總在那里與我們捉迷藏。而往往又在我們倦怠時,或者自以為滿足時、飽和時,突然地又出來露一小點痕跡,給出一點新的線索,然后再讓我們?nèi)プ粉?,讓我們把過去滿足的、飽和的再推翻,再去跟著歷史的腳步追尋。
  如有急于功利的,會拿著歷史丟下的一點點支離破碎的殘跡去炫耀,也有貪圖省事的,會憑著歷史顯露的一點點邊角余料去結(jié)論,只有那些不聲不響、默默跟在歷史后面耐心行走的人,才能得到歷史的真?zhèn)鳌ky怪有人講,其實歷史展現(xiàn)給我們的,只是冰山一角。
  我們以為大功告成,歷史卻在浩渺蒼茫的遠方嘲笑著我們。
  這個地方既然叫宗州,既然是宰相韓德讓所建的私城,那這個韓德讓就引起了我的足夠興趣,而說韓德讓,又不能不先說他的主子蕭太后。
  據(jù)人所共知,大遼王朝的姓氏只有兩個,一是耶律姓,二是蕭姓。耶律姓出自契丹皇室,以開國皇帝耶律阿保機的出生地“世里”為姓。而蕭姓則為中原古姓,與此同音的還有“肖”姓,從春秋開始,二姓并行,起先肖姓居多,而到漢代以后,肖姓減少,蕭姓增多,直到新中國實行簡化字后,許多人誤以為肖是蕭的簡化字或異體字,于是姓蕭的人丟棄了本家,改投了肖姓門下,其實超過99.9%的肖姓,其實本來是姓蕭的,例如目前在港臺地區(qū)及海外華人,凡蕭姓均仍然寫作蕭,而沒有寫成肖的。是蕭姓的人自己改掉了大姓、皇姓。
  可是,當年并不顯赫的蕭姓是怎樣成了大遼王朝的一個大姓呢?
  有史料介紹,此蕭非彼蕭,但二者之間卻存有一絲文化淵源。
  遼代的蕭姓原是契丹族乙室拔里氏人,因祖先崇尚漢代名相蕭何,所以改作蕭姓。其家族歷代與耶律氏通好,男者為相,女者為后,世世代代,蕭氏幾乎包攬了所有皇后寶座。
  因此,所有史料記載的都是,當年耶律姓為王,娶妻則必是蕭姓。而蕭姓也不含糊,有了皇后、皇太后的支撐,“娘家人”蕭氏在大遼王朝占了半壁江山——曾經(jīng)的“一國兩制”中北院就是由“娘家人”操縱,南院則是耶律家的哥們,而大遼王朝的許多時候竟是北院說了算!
  蕭氏家族中,最有作為的當數(shù)遼景宗的夫人蕭綽。她本是遼國北院樞密使蕭思溫的三女兒,卻還有一個很漢族的名字,蕭燕燕,即使今天這個名字也很時尚。大概因才貌出眾,嫁給了遼景宗,可惜也是可喜的卻是這個遼景宗不擅理政,加之身體欠佳,經(jīng)常發(fā)羊角瘋,“不能堅持正常工作”,于是只好由其夫人幫助打理一些緊急事務(wù),久而久之,他發(fā)現(xiàn)夫人在理政方面強于自己,于是也就圖個消停,干脆將朝政大權(quán)交給了夫人,甚至下令允許夫人可以在朝野上下以“朕”自稱,這等于是將皇權(quán)交給了外姓。而這位蕭夫人也不含糊,她執(zhí)政以后,安內(nèi)攘外,改革創(chuàng)新,推進當時代表行進的封建制度,學習和包容漢文化,竟然協(xié)助景宗管理朝政二十多年,以輝煌的政績?yōu)槭廊苏鄯?/div>
  假如遼景宗身體尚可,又專權(quán)攬政,又昏庸誤國,那豈不是大遼的悲哀。可天下大任偏偏降臨給一個能干的女子,這也是大遼之幸。
  先前只是從“楊家將”等傳說中知道大遼的蕭太后,對這個女人既恨也服,可是看到史料中的蕭太后,乃真是女中豪杰。
  她死后葬在哪里,史學家說法不一。有的說葬在了北鎮(zhèn)的醫(yī)巫閭山腳下,那里有遼代皇帝的墓群,其中有碑文可以考證蕭太后與其丈夫遼景宗合葬在那里;也有的說是葬在內(nèi)蒙赤峰巴林左旗楊家營子,因為那里是遼太祖和遼太宗共同建設(shè)的上京臨潢府所在地,也是契丹文明的發(fā)源地之一,那里出土了《大契丹國夫人蕭氏墓志》,很能說明問題……于是,這個曾經(jīng)叱咤風云的“女皇”葬于何處,足夠后人再去考察一陣子。
  也許,會像曹操墓那樣,暫且允許一個多元說的存在,直到或直不到有新的史料佐證為止。
  大遼王朝,耶律和蕭氏兩家一統(tǒng)天下,后來怎出了一個韓姓宰相?
  這也是文化包容的結(jié)果。
  原來韓德讓的祖籍是河北,爺爺那輩被遼國擄去,可能是因為有文化或者會辦事,這個爺爺竟然在遼國做起了官,直到父輩也在朝為官,如果狹隘點說,是當了漢奸。到了韓德讓這輩,自然也沒有什么國仇家恨,他自小就是一個漢族文化與契丹文化的“混血兒”,骨子里滲透的都是從政為官,到頭來“宋”才“遼”用,成就了他一生的輝煌。
  從網(wǎng)上的畫像看,這個韓德讓長得很彪悍,已經(jīng)完全“契丹”化了,根本看不出漢人的模樣。而且他為大遼做事也是忠心耿耿,直到受到太后的信任與寵愛。
  歷史上相傳蕭太后與韓德讓的風流軼事已經(jīng)路人盡知,那蕭太后再有本事,再能治國理政,她畢竟是一個女人。丈夫是國君,但是半瘋半傻,想那夫妻之事也不能歡愉,而蕭太后卻有一統(tǒng)天下的精力,身邊也需要精干英武的男人,況且韓德讓一直在蕭太后身邊出謀劃策,且屢建功勛,蕭太后自然需要這樣的男人,于是他們在朝中出雙入對也是常理之中。
  據(jù)史料記載,景宗去世后,蕭太后曾經(jīng)想公開嫁給韓德讓,為此蕭太后讓韓德讓做自己兒子的繼父,并用毒酒害死了韓夫人,又特別賜姓給韓德讓,讓他干脆改成耶律姓,名隆運,以為改姓更名了就可以名正言順,可惜改裝的畢竟不是原裝,礙于耶律家族的反對,他們沒有能夠成為正式夫妻。蕭太后死后也只能與自己那位有名無實的丈夫合葬一起。
  倒是這位韓德讓,忘卻國仇家恨不說,殺妻之恨也拋棄腦后,忠心耿耿地輔佐著蕭夫人,出主意訂下“澶淵之盟”,換來了漢遼百年無戰(zhàn)事,也算是立下一份功德。只是他利用職權(quán)修建的這座私城,用來安置俘虜過來的漢人,是否給予過一些優(yōu)厚待遇,或別有企圖用心,已經(jīng)不得而知。
  韓德讓壽終正寢,遼圣宗將這座城池收為國有,定名為宗州。后來的宗州城沒有人呵護,人氣漸稀,經(jīng)歷了世態(tài)炎涼,百孔千瘡,如今種了苞米。
  如果能夠采訪一下韓德讓建宗州城的動機,或許可以揭示一個天大的秘密。漢奸,還是英雄?叛逆,還是忠臣?歷史不給答案。所有的傳說與猜測,都化在歷史長河的漣漪之中,一個圈套著一個圈,只留下不會說話、又已氣若游絲的宗州城。
  大漢文化有這樣的神奇,你越是想包容它,越是想教化它,最終都被它所溶化。在大漢文化面前,順之者昌,如元之初,如遼之初,如清之初。逆之者亡,如歷史上過眼如煙的那些王國,那些閉塞、自大,不與時俱進的,在文化面前灰飛煙滅,如元之末、遼之末、清之末。
  出法庫縣城,向西45里,就是這個四家子蒙古族鄉(xiāng)。鄉(xiāng)政府所在地叫四家子村,村北頭的一個山崗上,就是這座古城遺址。
  說是遺址,其實什么也找不到了。先前我撿到的那些瓦塊,已經(jīng)破碎得不能再破碎,剛剛能夠辨認出上面的一些花紋,內(nèi)行的朋友告訴我,那叫布紋瓦,是古代人燒制瓦片時故意留下的,便于在砌筑時粘合,那成了一個時代的標識。
  于是急于探索大遼歷史的我們,就如獲至寶地將這些布紋瓦塊、還有一些白瓷片收藏起來,我們似乎急于想從這里知道很久以前那些大遼的秘密。
  我感到了它的溫度,其實是我幻覺的溫度。而它卻還是那樣沉靜,甚至在炎熱的季節(jié)里也有些冰冷。因為它已經(jīng)慣看世事浮沉,一千多年了,它嘗盡了人間冷暖,它或許曾經(jīng)完整,但是由于完整而被人們打碎,它也曾被人拾起,把玩一會或者不屑一眼就被人們丟棄。于是,一千多年,它沉寂在這里,它聽那些往往來來的人們在議論,在猜測,聽那些各種各樣的評價、結(jié)論,它或許想笑,但笑不出來,也或許想說,但說不出聲,甚至它覺得與這些人們不屑一說,說了也未必有人能懂,說了又有何用。
  據(jù)說那宗州不遠處的葉茂臺有古楓樹800多棵,有的已經(jīng)被人砍伐,有的因水土流失而死掉,如不有效保護,這些千年古楓將在50年后消失。
  50年?我已經(jīng)不在??床坏侥莻€時候。山近而月遠,而歷史終在,它不會認同我們,也許會報復淡漠它、肢解它、甚至褻瀆它的人。
  想到這里,我對這些碎片肅然起敬,即刻用貼身的軟紙包好,小心翼翼地將它們帶回家中??此砩系哪嗤?,本想用水沖一沖,可又怕沖去它的靈性,于是只好依照原樣,將這些碎片恭敬地擺放在案頭,我想讓它好好歇息,然后給我講那大遼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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