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錦西縣邢家溝的老邢,四十歲起就很少在邢家溝住,常年在外,四處游走。有一年,老邢當著邢家溝人的面,說別把他老邢當人,就當一個在荒郊野嶺里游蕩,找不到家的孤魂野鬼。這話邢家溝人聽了,脊梁骨冒涼氣,頭皮發(fā)奓,頭發(fā)根根直立,受驚嚇了好些日子。從此,邢家溝的女人和小孩見著老邢都繞開走,就像大白天真遇見了活鬼。
老邢在外游走不是無家可歸,走是為找老婆。一找就找了二十幾年,腳底板磨平了,頭發(fā)全白了。老邢找老婆,不是說沒老婆,找個女人當老婆。老邢有老婆,還有閨女。四十歲那年,老婆跟著一個男人悄默聲地沒影了,一句囫圇話也沒留下。老邢找老婆,也不是說找到人,拉回來過日子。老邢也曉得,人既然拔腿走了,就不想和你過日子了。不想過日子了,拉回來也沒用,老婆又不是驢、騾、牛、羊,搭個圈養(yǎng)著,找條麻繩拴褲腰帶上。老邢也沒想往回拉,就想問一句話,挺簡單的一句話。老邢想問問老婆,和我老邢日子過得好好的,為啥走呢,走也不攔著你,走為啥不撂句話?
說來說去,老邢找老婆,也不光問一句話,一句話也撐不了這么多年。老婆走了,捎腳把閨女也帶走了,那年閨女一歲半,剛會蒙話喊娘,還沒學會喊爹。老邢找老婆,也為了找閨女。找到閨女,也不是說將閨女要回來,給自己養(yǎng)老送終。挺簡單的一個事,老邢只想讓閨女脆生生的喊一聲爹。閨女叫完了爹,老邢轉(zhuǎn)身就走,該回邢家溝回邢家溝,往后就死心了,也不找了,也不走了,伺候好一畝三分地,看著日頭等死了。
可老邢腳底板磨平了,頭發(fā)全白了,找了二十幾年了,還是沒找著老婆的影兒。老邢就不能回邢家溝,看著日頭等死,還得接著找。
老婆剛沒影兒那陣兒,邢家溝人同情厚道的老邢,都滿心眼兒希望老邢能把老婆找回來。劁豬的老葛和販賣羊狗皮子的老周,跟死去的老邢光著腚一起長大。老邢離家找老婆之前,老葛和老周都和老邢交情過命,有事沒事愛在一起喝酒說話下下棋,有了難事必聚在一起,談嘮談嘮拿拿主意,邢家溝人也都說老邢、老葛、老周不是一娘所生卻勝似親兄弟。老婆一沒影兒,老邢哭喪著臉來找老葛和老周。
老葛:“老邢,得找啊。”
老周:“找,得找。”
老邢一拍大腿:“我也這意思,那就找。”
老婆沒影兒了,擱誰身上誰都得找,不找不對勁兒。東一頭,西一頭,老邢找了兩年。兩年后,老邢回來了。邢家溝人見老邢瘦了,胡子拉碴,臉黑黢黢的,像半張烙糊的玉米面煎餅,都來問老邢:“老邢,找著沒?”
老邢:“沒。”
邢家溝人:“沒找著,就別找了,再找個妥實的女人,過日子吧。”
老邢:“找兩年了,這么撂下,算咋回事?安頓安頓,還得找。”
邢家溝人就不說啥了。找就找吧,真撂下不找了,兩年光景白搭了,接茬找,沒準就找著了。邢家溝人該下地下地,該吃飯吃飯,該奶孩子奶孩子,不說老邢的事了。
老葛和老周跟老邢交情過命,不能不管,結(jié)伴來勸:“差不多行了。”
老邢還是那句話:“找兩年了,這么撂下,算咋回事?安頓安頓,還得找。”
老葛和老周拽著老邢耳朵,驢拉磨似的論理,老邢就是不理老葛和老周的話茬。
老葛:“一條道跑到黑,啥時候撞南墻,啥時候能回過味來。”
老周:“攥根狗屎橛子,給根油條都不換,啥托生的你?”
老葛和老周氣得屎屁流星,商量好了不再搭理老邢。老邢也不再理老葛和老周了。這時邢家溝人又說話了:“到底不是一個娘胎里爬出來的,遇事上了,看出仨人不是一條心了。”
老葛和老周聽了心里很委屈:“不是一條心兩條心的事,壓根不是一路人。”老邢、老葛、老周仨人徹底掰了。打那以后,邢家溝人再說起老邢來,老葛和老周也會附和著說些風涼話。
老邢在邢家溝住了半個月,又出門找老婆了。又五六年光景,天津,河北,山東,河南,江蘇,老邢都跑遍了,最遠到過云南。這些年,老邢找個一年半載,回邢家溝一趟。路費和生活費,基本靠討要,有時也找工地,搬磚頭,篩沙子,挖地溝,賣苦力掙錢,湊夠了路費,老邢接著找。找到十年頭上,老邢連新疆都去了。從新疆回來,老邢回了一趟邢家溝。邢家溝人一聽說老邢回來了,都看新鮮景兒似的來看老邢。
邢家溝人:“找十年了,貓著個影兒沒?”
老邢搖搖頭,只吸煙不說話,那意思是還沒影兒。
邢家溝人:“影兒沒貓著,黑燈瞎火的,還找個什么勁?”
老邢:“沒影兒才找,貓著影兒還找啥?”
邢家溝人:“老邢,找這些年,圖啥?”
老邢:“不圖啥,就為問句話。”
邢家溝人:“那句話就恁重要?”
老邢:“對你不重要,對我重要。”
邢家溝人:“說句話,找誰不能說,十來年,深一腳,淺一腳,犯得著嗎?”
老邢:“這里面的事,不是犯得著犯不著的事。”
邢家溝人就猜,老邢找老婆找十年,指定不光問個為什么。一句話哪有那么值錢,是金子還是銀子?能讓一個爺們追著問了十年。這里面還有事,老邢沒說。
邢家溝人:“老邢,不光問句話,還有事吧?”
老邢:“也沒啥事,想看看閨女。”
邢家溝人:“吃奶的孩子,跟了誰,誰就是爹,就是找著了,能認你嗎?”
老邢:“認不認爹是閨女的事,找不找閨女是爹的事。”
邢家溝人:“老邢,你不該屬馬,該屬驢。”
老邢聽出這話里面有話,撩起眼皮,支楞耳朵,問邢家溝人:“這話咋說?”
邢家溝人:“咋說?驢犟,馬不犟。”
老邢聽出來是在說自己犟,死心眼兒,用邢家溝的土話說叫鑿死鉚兒。老邢也不見怪,眼皮,耳朵,一起耷拉下去,沒頭沒腦的說一句:“屬驢就屬驢,驢馬都一個樣,一輩子都是個走命兒。”
邢家溝人:“成天走,哪天倒在外邊,咋整?”
老邢:“哪疙瘩黃土都埋人,死哪兒埋哪兒。”
邢家溝人:“身邊也沒個人,誰埋你?”
老邢:“那就死哪兒爛哪兒。”
邢家溝人:“不回邢家溝了?”
老邢:“找著就回,找不著就不回。”
邢家溝人都搖著腦袋走開了。
從此,邢家溝人大人小孩都知道老邢犟眼子,勸不了,油鹽不進,說多少話都是白說。于是,誰也不再問老邢找著沒找著老婆,或是還找不找的話。
老邢再回邢家溝,邢家溝人就和老邢搭訕,說些別的。
邢家溝人:“老邢,這一年又到哪兒?”
老邢:“……”
邢家溝人:“那地方地里種些啥?啥時下種?啥時收秋?欺生不欺?”
老邢一一作答。一來二去,邢家溝人私下再說起老邢,就不說老邢找老婆的事。言語之中,都是夸老邢。邢家溝人夸老邢,不是說老邢找老婆,一口氣找了這么多年,好耐性,打心眼里比不過老邢。邢家溝人打心眼里佩服的是老邢的見多識廣。
一個說:“要說咱邢家溝,還是老邢世面見得多。”
另一個:“你咋不說,老邢走的地兒多。你走恁多的地兒,見識也多。”
走個一年半載,老邢回邢家溝住個把月,住完個把月再接著走。走來走去,邢家溝人忘了老邢。忘了老邢,不是說忘了老邢這個人,是忘了老邢走是為了找老婆。邢家溝人說起老邢的走,都說老邢是走慣了,不走腳底板就生瘡,身子就病怏怏的,一走,精神頭就來了。看來老邢真的屬驢,不光犟眼子,還天生就是個走命兒。
二
老邢這一走,黑燈瞎火地就走到了二十三年頭上。
這一年,老邢遇見了一個女孩子,在興綏縣火車站。
老邢能認識這個女孩子,不是兩個人誰幫了誰。女孩子是個偷兒,扒了老邢的錢包。老邢的錢包也不能說是錢包了,一個布煙口袋,沾著煙油子味,裹了工地上兩個月的汗水錢,一千八百塊。女孩子扒了老邢,老邢不知道,還傻呵呵地往前擠,要買一張趕往山東的火車票。老邢沒發(fā)現(xiàn)被扒,有人給發(fā)現(xiàn)了,車站的反扒便衣。警察還了老邢錢包,帶著那女孩子,出了售票大廳,上了一輛警車。
要說老邢該千恩萬謝,捂緊褲兜趕自己的車。老邢沒,看了一眼那女孩子。老邢不看這一眼,也就趕車走了,也就沒有后面的故事了。問題是老邢看了,事就來了。就這一眼,老邢不走了,擠過售票廳里烏壓壓的腦袋,撲向警車。警車要開走了,突突冒著煙。車上的警察看了一眼老邢,認出來是被扒的那個人,以為是還回去的錢包里少了東西,或是要說些感激的話之類。老邢拍警車,警察拉開窗玻璃,看老邢。
興綏縣和錦西縣都說東北話,老邢和警察溝通,在語言上沒有障礙。
老邢:“一個女孩子,為啥抓她?”
警察:“老爺子,趕你的車吧,抓她有抓她的道理。”
老邢:“啥理兒?你說道說道,要說道不清,你就不能抓人。”
警察:“抓誰不抓誰,有必要講給你?”
老邢:“不講,就別走。”
老邢來了渾勁兒,腳塞到車轱轆底下。警察氣的直拍玻璃。拍玻璃也沒用,老邢不撤腳,警車突突冒煙就是走不了。警察就和老邢講道理。老邢抽旱煙,滿嘴煙油子味,加上說話急,氣喘得粗,腥辣的煙油子味,噗噗噴了警察一臉,嗆得警察直縮脖子。
警察:“她是個偷兒,盯了好些天了,今兒個好,逮個正著。”
老邢:“你說是個偷兒,她就是個偷兒?”
警察:“不逮個正著,無憑無據(jù)的我們敢抓嗎?”
老邢:“偷誰了?”
警察:“偷了你呀,手剛伸進您褲兜里,我們就抓住了,錢包還是我們剛還您的。”
老邢:“你說偷的我是不?”
警察:“嗯。”
老邢:“偷的我,我沒看見,我不說她偷,那能算偷嗎?”
警察:“老頭,您別沒事找事,趕緊閃閃,帶回去還要趕緊審問呢,沒準拎出一串事呢。”
老邢:“反正她沒偷,不放人就不讓走。”
警察:“再攪亂,連你也抓了,你這是妨礙執(zhí)行公務(wù)。”
聽警察這么一說,老邢干脆躺倒在車底下去了。嘴里嚷嚷開了:“抓我算啥能耐,有能耐車轱轆從我身上軋過去。”警察還真沒轍了。車上下來兩個警察,臉上笑盈盈的,手上用了勁,將老邢從車下邊薅出來,老邢扯著警察衣服不放,吵嚷著要放人。車站閑雜人等,越聚越多。這時,坐在副駕駛位置的領(lǐng)頭警察說話了。領(lǐng)頭警察:“老人家,您老啊,這會兒是犯糊涂了,一時半會兒,怕是轉(zhuǎn)不過彎來了,那就跟我們回局里,嘮扯嘮扯,彎就轉(zhuǎn)過來了。”
于是,老邢被請上警車,去了興綏縣公安局。
到了警局,領(lǐng)頭警察分了兩撥人,一撥審問女賊,自己帶一撥開導(dǎo)老邢。老邢走了這么多年了,睡草叢,貓橋洞,鉆空房屋子避風擋雨,沒少讓各地的巡邏警察當毛賊請,老邢和全國各地警察打交道,早油了。老邢知道了那個領(lǐng)頭警察姓徐,是刑警大隊長,開口就叫徐隊長。老邢知道自己無理取鬧,公安局不是撒潑耍渾的地界兒,也蔫兒下來。警察一看老邢耷拉腦袋了,也不和他較勁擰彎兒了,問了老邢年齡,籍貫,職業(yè)。老邢都答了。徐隊長看看老邢,破衣爛衫,流浪漢子,四海為家,也不容易,沒難為老邢。
徐隊長:“老邢,挺精明的人,腦子咋犯渾了呢?”
老邢:“不是犯渾不犯渾的事。”
徐隊長:“這里面還有事?”
老邢:“沒。”
徐隊長:“有,沒說吧。”
老邢:“沒,真沒。”
徐隊長:“不說實話,可拘你了,攔警車,作偽證,個把月都拘得你。”
老邢:“拘吧拘吧,正好沒地兒吃飯,睡覺,拉屎,局子里全給解決了,就當不花錢住旅館了。”
警察們憋不住,都樂了。老邢也樂了。警察們看出老邢是個油子,見警察不憷頭。說拘是嚇唬老邢,套套實話,看出老邢挺有意思的一個人。真拘,往哪兒放,一日三餐,吃喝拉撒睡,哪樣兒不得像爹一般伺候,再說這點事犯不著拘人。徐隊長:“老邢,走吧,趕下班車吧,以后別犯糊涂了。”
老邢沒有走的意思,眼睛往審訊室方向踅摸。徐隊長看看老邢,看出來老邢的心思,是想看看那女孩子,就問:“一個小偷兒,有啥看頭?快走吧,我們縣局晚上可不管飯。”
老邢:“你說,那孩子,能判幾年?”
徐隊長:“說不準,看犯多大事吧。再說,判幾年,也不是警察說了算的事。”
老邢:“麻煩個事。”
徐隊長:“說。”
老邢:“這孩子判幾年,想著點,告訴我一聲。”
徐隊長:“哪兒找您去?”
老邢:“啥時宣判,記著點就行,不用你們找我,我找你們。”
老邢向徐隊長要了電話,記在一個本子上。本子皺皺巴巴,油脂麻花,通訊地址,聯(lián)系電話,寫得亂七八糟。記完了電話號碼,老邢湊到徐隊長眼前小聲說了句:“徐隊,我還有一個請求。”
徐隊長:“有啥說的,一窩兒端出來。”
老邢:“沒了,就這一個了,說完就完了。我想看一眼那孩子,再走。”
徐隊長:“犯紀律的事,不好辦。”
老邢:“啥不好辦的事兒,還不是您一句話的事。”
徐隊長:“老邢,這里面有事,你沒說。說了,讓你看。不說,你走人。”
徐隊長說完,假意往外推老邢,眼角余光觀察著老邢的臉色。老邢賴著身子不挪窩,面露難色,似乎有很重的心事。猶豫了一陣,老邢還是說了實話。
老邢:“實話說了吧,那女孩子特像我老婆年輕時候。”
三
老邢去了山東,找了一個半月。在山東,老邢給徐隊長打電話。
老邢:“那孩子判了沒有?”
徐隊長:“還沒呢。”
老邢:“要緊嗎?”
徐隊長:“拔出蘿卜帶出泥,一筐事兒呢。”
老邢:“估摸能幾年?”
徐隊長:“少說也得兩三年。”
老邢撂了電話,心卻撂不下了。過去,老邢一門心思找人,就是個走。現(xiàn)在不行了,走不下去了,心里老惦著那個女孩子。老邢就從山東返回了興綏縣。
到了興綏縣,老邢就去縣公安局找徐隊長。徐隊長告訴老邢,那女孩子叫楊春花,山東菏澤人,十七八歲就在外面走,不識閑兒地走。
老邢:“爹娘不管嗎?”
徐隊長:“審的時候,就說沒親人。爹娘死了。再說有爹有娘,也走不了這條道。”
老邢:“沒問從菏澤到興綏,兩千多里,走這么遠,就為了偷?”
徐隊長:“你想錯了,她走不是為了偷。偷恰恰是為了走。你想想,不偷,她拿啥走?是火車白坐?還是饅頭白吃?”
老邢心里咯噔一下子。
老邢心里犯咯噔,不為別的。老邢是沒想到,一個人為了個走,能去當賊?細捋下去,也不光是一個女孩子,為了走去偷讓老邢心里犯了咯噔。自己走二十多年,為的是找老婆,問一句真話,沒這句真話,二十多年也走不下來。春花為了能走下去,甘愿墮落成一個賊,這后面指不定藏著什么事呢?老邢就為這后面藏著的事犯咯噔。
老邢:“春花沒說,為啥走?”
徐隊長:“和你一個樣,成天不識閑兒,走來走去,也為找一個人。”
老邢:“我說這后面有事,真藏著事呢。”
徐隊長:“你老婆跑了,找老婆,問句真話,東跑西顛,這么多年,就夠讓人想不通了。春花一個女孩子,東跑西顛,找誰呢?問了,不說,只說找不著這個人,這輩子停不下來。這就更讓人想不通了。”
老邢:“你想不通春花,我能想通。”
徐隊長:“走了幾十年,這回遇著能說到一起去的人了?”
從那以后,老邢有事沒事,就去找徐隊長?;焓炝?,不和徐隊長見外。徐隊長看出老邢人實在,也不和老邢見外。和老邢在一塊,在徐隊長身上,看不出刑警隊長的官架子。
又過了一個月,春花的案子開庭審理,春花的家屬真的一個沒來。老邢老早兒就去了法院門口,捎腳把徐隊長也拉去了。春花判了兩年三個月,算上在看守所羈押的時間,刑期還有兩年。判完了,老邢想要見春花一面,仔細談?wù)?,就去找徐隊長。
徐隊長:“不走了?老婆不找了?”
老邢:“走,哪能不找?有個事牽掛著,走也走不踏實。”
徐隊長:“人已經(jīng)移交到了興綏監(jiān)獄,監(jiān)獄和刑警隊是兩個系統(tǒng),讓看不讓看,不是我說了算的事。我?guī)湍愫团d綏監(jiān)獄那邊協(xié)調(diào),等著吧。”
徐隊長去興綏監(jiān)獄找了警校同學王管教。
兩天后,老邢在興綏監(jiān)獄里,見到了楊春花。
老邢:“聽徐隊長說,你是為了走,才走上這條道兒?”
春花:“不是光走,走是為了找一個人,問一句話。人沒找到,就得接著找,接著走。沒錢走,就得找錢。找不到錢,就偷了一回,有了一回,就有了二回,有了三回。走了,就停不下了,偷了,就收不住了。”
老邢:“不能不走?不能不偷?”
春花:“不偷行,不走不行。”
老邢:“為啥?”
春花:“偷是為了走,可為了走下去,不只有偷一種辦法,只不過偷來錢最快罷了,來錢快,走得就更快。不偷了,換一種方式,也能撐著走下去。可走不能停,拔腳打算走那一天,就沒打算半途而廢,就要走出個結(jié)果來。還沒結(jié)果,就停下不走了,那叫啥事?”
老邢:“得走,不走心口堵得慌。不管往哪兒走,走起來就舒坦了。”
一聽老邢的話,春花吃驚地瞪大了眼睛,問:“伯,你咋知道?”
老邢:“我成天價也走,也是找一個人。”
春花:“有個結(jié)果沒?”
老邢:“有結(jié)果還能走?”
春花:“還走嗎?”
老邢:“走,得走,不走心口堵得慌,不管往哪兒走,走起來就舒坦了。”
春花:“到死還走不出個結(jié)果呢,不悔嗎?”
老邢:“這輩子走不完,下輩子接茬走。”
春花:“伯,還沒問,你找啥人?”
老邢:“找老婆,還有閨女。掐手指算來二十三年半了,老婆帶著孩子,一聲不吭走了,我就找老婆孩子,找也不為別的,就問句真話,日子過好好的,咋說走就走了。”
春花:“咱爺倆像,找人都為問句真心話。”
老邢:“你男人也一聲不吭,撇下你走了?”
春花:“我是找男人,不過不是找漢子,是找我爹。”
老邢:“你不說爹娘都死了嗎,咋還找爹呢?”
春花:“那是氣話,娘是真死了。我娘讓車撞成了植物人,肇事的車跑了。我娘躺在床上直到死兩年多,吃喝拉撒全是我一個人伺候。我娘出禍事不到半年,我爹也是一聲不吭,撂下我們娘倆走了。我找他,也是問一句真話,為啥一聲不吭,說走就走了。”
老邢:“有個結(jié)果沒?”
春花:“和你一樣,還沒個結(jié)果,有結(jié)果就不找了。娘死十年了,娘死了我就找,這輩子得給他找著。”
四
老邢從興綏監(jiān)獄出來,就去了徐隊長那兒,身上僅有的幾百塊錢都給了徐隊長。徐隊長以為老邢給他送禮,要他幫著辦事,有些急:“老邢,你這是干啥?”
老邢:“徐隊長,這錢不是給你的,隔三差五,拿這錢給春花買點吃的用的。”
徐隊長:“那孩子命也真夠苦的了。”
老邢:“命苦不算啥,心更苦。這個你不懂,我懂。”
徐隊長不要老邢的錢,老邢不干,硬把錢塞到徐隊長懷里。
徐隊長:“這個錢你拿著用,我會給那孩子買的。”
老邢:“你買是你的心思,這是我的心思,丁是丁,卯是卯,不是一碼事。”
老邢又將五雙鞋推到徐隊長懷里。徐隊長一看那鞋,清一色的軍用膠底布鞋。徐隊長不明白老邢給他五雙鞋作何用,就問:“這鞋?”
老邢:“除了吃的用的,每月給春花帶去一雙鞋。”
徐隊長:“一個女孩子咋穿這鞋?還不得焐出一腳臭氣來。”
老邢:“皮鞋呀,涼鞋呀,小靴子呀,那是閨女穿的,也好看,可不耐磨。春花走慣了,在監(jiān)房里也閑不住,也得走,費鞋。這鞋鞋底是軍用膠底,耐磨。”
從徐隊長那里出來,老邢坐火車去了內(nèi)蒙,到了呼和浩特。身上沒有錢了,先在街上要了點小錢,買了口吃的。而后,在建筑工地找了個活干,給民工蒸飯。蒸完飯老邢就走街串巷,拿著老婆年輕時照片,四處打聽。
二十多年來,老邢四處游走,就這么簡單地重復(fù)著。
老邢在內(nèi)蒙站下有三個月,某天傍晚,煮完飯坐在板凳上歇乏,剛卷了一袋煙,沒等劃火點煙,胸口肝區(qū)疼開了。老邢三年前肝區(qū)就老疼,咬牙挺了半年,受不了,就去了醫(yī)院查,說是肝硬化。大夫開藥,老邢也沒去藥房買,原因是沒錢吃藥,僅有的幾個錢還要走,還要找老婆。
這么多年來,老邢就硬挺著。近期肝區(qū)疼的頻繁,疼的也厲害。老邢叼著旱煙卷,捂著胸口,后來干脆用雙膝頂著胸口,汗如豆?jié)L。再后來,老邢就暈過去了。醒來時躺在醫(yī)院里。工長和工友盯著老邢看,見老邢睜開眼了,都松了口氣。
醫(yī)院的檢查結(jié)果出來了,是肝癌。病已接近晚期,保養(yǎng)好了,一年半載的活頭。拿到結(jié)果,工友們心很沉重。老邢知道結(jié)果,卻沒哭,也看不出傷心。工友們勸老邢想開點,沒啥大不了的,養(yǎng)養(yǎng)就好了。
老邢:“死就死吧,沒啥大不了,只是沒多少工夫走了。”
在工地上待了三個月,老邢和工友處的不錯。工友們都知道老邢成年在外面走,找老婆,找了二十三四年了。找老婆不為別的,就為問句真話。工友們就勸老邢:“老邢,你沒走夠???”
老邢:“這不是走夠走不夠的事。”
工友:“為一個娘們,犯得上嗎?”
老邢:“這不是犯得上犯不上的事。”
在醫(yī)院里躺了四天,老邢躺不住了,辦了出院手續(xù),要走。住院押金是工長交的。老邢要還,工長擺手:“老邢,這錢老板出,你那倆錢留著買藥吧。”
老邢:“買啥藥?藥治病,不治命。”
工長:“治不了命,咱先治病。”
老邢:“啥都不治了,走一步,說一步。”
工長:“還走啊?”
老邢:“沒幾天走頭了,多走一天是一天。”
工長:“走也行,我不攔著,可這錢你得揣著。”
老邢:“不能揣,得還。”
工長:“你在工地上犯的病,理應(yīng)工地出錢給你看。”
老邢:“這病不是一天兩天的,早有了,不能說在工地上有的,怨不著老板。”
老邢還是還了錢。還完錢,老邢兜里還剩二百塊。工長問老邢,下一步往哪走???老邢這會兒就著急走,放在平時,想往哪走,拔腳就往哪走。這次老邢惦記一個人,興綏監(jiān)獄里的楊春花。老邢覺得和這孩子緣分不淺。也沒幾天走頭了,看一眼春花再走,不看一眼,興許這輩子就看不到了。老邢直瞪眼,想了半會兒,就說回興綏縣。
工長派人到火車站,給老邢買了一張火車票,還是臥鋪票。工友們湊錢,給老邢買了一堆吃的。老邢還是不要票,也不要吃的。工長急眼了:“老邢,這你就不近人情了,給你結(jié)醫(yī)藥費你不干,哥們弟兄處長了,這點感情還是有的。”
老邢:“中,中,這個我拿著,和醫(yī)藥費不是一碼子事。”
工長:“老邢,凡事別太較真兒。”
老邢:“不是誰都愿意較真兒,有時你不找事較真兒,事往你頭上撞,找你較真兒。”
工長聽了老邢的話,直晃腦袋,看來老邢這輩子,是和一個事較上真兒了,咬得死死的,松不開口了。
二十三四年來,老邢沒少坐火車,坐臥鋪還是頭一回。老邢躺在松軟的臥鋪上,肝區(qū)那一陣一陣疼得緊,忍著不呻喚。老邢不想邢家溝,二十多年來,沒在邢家溝住幾天,印象早淡了,感情也寡了。早年邢家溝有倆過命好哥們,劁豬的老葛和販賣羊狗皮子的老周,后來弄掰了。老邢有哥,五年前就死了,也是肝病,沒去醫(yī)院查,估計也是肝癌。哥死了,朋友也掰了,邢家溝不是邢家溝了,邢家溝就成了一個符號,連個念想兒都不是了。
不想邢家溝,老邢只想春花,這世界上,竟還有和自己這么像的人。老邢許多年不流眼淚了,睡著臥鋪,想春花想出一臉眼淚來。也不是想春花想出一臉淚來,想春花就想到了閨女。閨女要在身邊,該和春花一般大了,也該嫁夫找主了,外孫子該會喊姥爺了。事實上不是這樣,二十多年來,天南海北地走,落了一身病,末了還只是孤零零一根干柴棒子,只有骨頭沒有肉。老邢就悲從中來,落下了一臉淚水。老邢越想越難過,越難過越想找著老婆,問一句真話,見閨女一面,讓閨女脆生生喊一聲爹。想來想去,老邢睡不下了,呼一下坐起來,弄得對鋪的乘客,直著眼睛看老邢穿鞋下地,穿過過道往車門走。
到了車門前,老邢啪啪拍打列車門。列車員趕緊跑過來,拉住老邢:“大叔,您這是干嘛?車門沒招你,沒惹你。”
老邢:“你把車門打開,我要下車走。”
列車員:“大叔,你開什么玩笑,火車沒到站,怎能說開門就開門。”
老邢:“我坐不下去了,想下車走走。”
列車員:“想走,也得等車進站。”
老邢:“我等不了,現(xiàn)在就想下車走。”
列車員:“大叔,您睡覺睡毛楞了吧,用冷水洗把臉就緩過來了。”
老邢:“毛楞啥,壓根兒就沒睡。”
列車員:“大叔,車門真不能開,到站才能開。”
老邢:“離下一站,還有多遠?”
列車員:“再有半小時就進站了。”
老邢:“半小時不進站,你不開車門,我就從窗子往下跳。”
老邢說要跳車,嚇壞了列車員。列車員呼叫列車長。不一會兒,列車長和乘警都來了。列車員將老邢交給了列車長。列車長聽了列車員的報告,又氣又笑。列車長勸老邢:“老爺子,這是火車,不是公交車,說停就能停。再說公交車不進站,也不準隨便停。”列車長從列車員的車票夾里,看到了老邢是到興綏縣,囑咐老邢:“大叔,您到的站離下一站還兩站呢,短說也有兩百公里,您老就安心睡您的吧,到站我們會準時叫您的。”
老邢:“不睡了,腳板貓撓似的癢癢,就想走走。”
列車長:“那就在車廂里走走,活動活動筋骨,上了年紀多活動活動是好事。”
列車長說的走,和老邢說的走,都是走,但在老邢看來卻不是一碼子事,兩個走一個寫法,意思卻差著十萬八千里。老邢沒工夫和列車長理論這個走字,直著眼,繃著臉,在車廂里走來走去。列車長真怕老邢跳車,要列車員在老邢后面跟著。老邢在前,列車員在后,一老一少在車廂里遛彎,惹得一車廂人都不睡覺,看老邢走。
火車進站了,列車長說的兩百公里,沒能阻止老邢下車。兩百公里的路程,列車長指火車鐵軌的直線距離。老邢不能沿鐵路走,就走不了直線。一繞,更遠了,足有三百公里。三百公里,肝癌晚期的老邢,愣是一步一步走回來的。
五
老邢上次從興綏縣去內(nèi)蒙,田野里的苞米才苗肥,綠蔥蔥長到胯骨高。老邢從內(nèi)蒙回來,半路又往回走,就走進了年根兒。這么多年,老邢習慣了在外面過年,有錢沒錢都能過。回到興綏縣城,老邢直接去了徐隊長那里。徐隊長看到老邢,有些驚訝:“老邢,這半年溜達到哪兒?”
老邢:“內(nèi)蒙,呼和浩特轉(zhuǎn)一圈。”
徐隊長要請老邢吃飯,老邢沒拒絕,兩個人去了一家小館子。老邢愛吃炒豬肝,老徐就給老邢要了一盤熘肝尖。吃著飯,老邢和徐隊長聊起春花。
老邢:“徐隊長,你得幫我,我想見一面春花。”
徐隊長:“老邢,這么長時間了,還叫隊長,叫老徐,那多有人情味兒。”
老邢就開口叫老徐。
老徐:“還要見?”
老邢:“要見,年根兒了,那孩子心空得慌。”
老徐:“你走后,我每個月都給那孩子送一些東西。”
老邢:“知道這樣,你當初抓她干啥?”
老徐:“抓她是一回事,送東西是另一回事,像你說的,丁是丁,卯是卯,不是一碼子事。”
老邢:“對,不是一碼子事,就不能摞到一塊說。”
一瓶北京二鍋頭見底兒,老徐喝了有八兩,話多起來。老邢沒酒量,二兩下肚,舌根子發(fā)硬,一顆黑頭脹了有一圈。老徐問老邢:“不識閑兒地走,不苦嗎?”
老邢:“咋能不苦?冷缺衣,餓少糧,孤魂野鬼似的,滿大街游逛。”
老徐:“苦還走個啥勁頭,那不是犯賤么?早找個女人踏實過日子,崽子都生了一窩了,還愁沒人喊一聲爹?”
老邢:“停下來不走,心就叫一個念頭絆死了,苦著呢。一走,心那份苦就輕多了。心苦少了,皮肉之苦也就不計較了。”
老徐又要了一瓶二鍋頭。那天老徐喝了一斤半,吐的飯館子滿屋地都是酒沫子。老邢喝了半斤,干脆睡死過去了。老徐喊過來兩個小警察,一個背著老邢,一個架著老徐,出了飯館子。轉(zhuǎn)天醒過來后,老徐當著那兩個小警察的面說,別看醉的沒個人樣子,和老邢這頓酒喝的真他媽值。
老邢在老徐的疏通下,很順利地見到了春花。
在探視室里,老邢和春花隔著一層玻璃,一人拿著一個話筒,嘮起了知心嗑。
老邢:“春花,可好?”
春花:“還沒先問您呢,可好?”
老邢:“還好,去了趟內(nèi)蒙。”
春花:“內(nèi)蒙好,草原養(yǎng)眼。”
老邢:“光走了,找人了,沒工夫看景兒。”
春花:“伯,過年了,不回邢家溝?”
老邢:“年好過,哪都能過,用不著非得回邢家溝。”
春花看著老邢,隔著窗玻璃,看老邢面色極其差,眼睛里血絲如網(wǎng),冷眼看人是胖了,細打量是浮腫。春花有些心疼老邢。老邢攔警車,春花就看出老邢人好,心眼實,認準一個事,就是一個事。老邢看著春花,也心疼,不知咋回事,看著春花就親,盼著春花早點刑滿,爺倆有說不完嘮不夠的熱乎話。
春花:“伯,忘了問,你找的人,有照片嗎?你說我倆連相,咋個連相法?”
老邢:“下次來,我把照片帶來,眼角眉梢那個像勁兒,趕上一個娘生的了。”
春花:“伯,看你臉色灰,要不就別走了?”
老邢:“不走不成啊,走一天是一天,走一天少一天。”
春花:“走到哪兒,走不動了,就回來,我給你養(yǎng)老。”
老邢:“憑啥讓你養(yǎng)老,你又不是我閨女。”
春花:“把我當成閨女不就成了嗎?”
老邢:“不是一碼子事。”
說完,老邢低頭想了一下,抬頭看春花。
老邢:“年前年后,不走了,留在興綏縣,陪你過年。”
聽老邢這么說,春花就笑了,一笑,眼圈跟著紅了。
老邢:“丫頭,你要真想謝謝伯,將來就給伯炒一盤豬肝吃吧。”
老徐在縣局的宿舍,找了一間空房讓老邢住。眼瞅著快過年了,東北天冷,凍得人手腳貓咬似的疼。過年這天早上,老徐來找老邢,要他晚上去家里過年。老邢說老徐,你忘了,我說要去陪春花過年的。老徐接過話說,老邢,年飯,監(jiān)獄有統(tǒng)一安排,你就不用操心了。上午我可以安排你見一見春花。老邢很有些失望。不過老邢很快就想通了,興綏監(jiān)獄不是大潤發(fā)超市,可以隨便進出采購,也不能太難為老徐。老邢就同意上午見見春花。
老徐:“見完面,就和我回家,今年我不值班,難得在家過一回年。”
老邢:“老徐,見完春花,我哪也不去,陪春花過年。”
老徐:“我剛說完,年飯,監(jiān)獄那邊有安排。”
老邢:“我也沒說搶監(jiān)獄的飯吃,我就在興綏監(jiān)獄大門外守著。”
老徐:“深更半夜的,你在監(jiān)獄門外蹲著,算咋回事?”
老邢:“愛咋回事咋回事。”
老徐知道老邢一條道跑到黑,認準一個事,就是一個事,就不再和老邢理論。
整個早晨,在縣局宿舍里,老徐和老邢東一句,西一句,雞一嘴,鴨一嘴,說起來沒完沒了。說著說著,老徐發(fā)現(xiàn)老邢表情越來越痛苦。到后來,老邢捂著胸口,滿臉痛苦,汗水也流下來了。
老徐:“咋了老邢?”
老邢:“沒啥,有點扎得慌。”
老徐看老邢痛苦的表情,就知道疼的不輕。這里面有事,老邢沒說。老邢想在老徐面前挺一挺,可越挺表情越痛苦。
老徐:“老邢,到底咋了?”
老邢:“沒咋?”
老徐:“沒咋?臉都扭曲了,還說沒咋?”
老邢:“老毛病了,不礙事。”
老徐:“不礙事,不礙事,啥都不礙事,都啥樣子了,還不礙事?”
老邢痛的實在受不了,坐在地上,頭抵在膝蓋上,這是老邢對付極端疼痛的辦法。老徐背起老邢上了一輛警車,趕忙往醫(yī)院送。一查,結(jié)果嚇了老徐一跳。老徐沒敢告訴老邢。老徐只對老邢說肝有點鈣化灶,人到老年都會有一點,不礙事。老邢一笑:“老徐,別瞞我,在內(nèi)蒙就查出來,晚期了。”
老徐:“別瞎想,啥晚期,好好保養(yǎng),不礙事。”
老邢:“老徐,走了這么多年,遇見你,這輩子活透了一半。”
老徐:“另一半呢,沒活透?”
老邢:“怕是活不透了。”
老徐:“活不透就別強活透,不有那么句話么,留一半清醒留一半醉。”
老邢在醫(yī)院的病床上,要去看春花。老徐給他摁到床上,罵老邢:“不要命了,我看你不該屬馬,該屬驢。”
老邢:“這話咋說?”
老徐:“驢犟,馬不犟。”
老邢:“邢家溝人也這么說我。”
老徐:“誰和你處長了,都這么說你。”
說話已是中午,窗外的風不大,滿世界都很平靜。
老徐:“好不容易不值班,盼個回家過年,這下又泡湯了。
老邢:“咋?”
老徐:“陪你過。”
老邢:“用不著,你又不是我老婆,你回家過年。”
老徐:“許多年不在家過了,也不差這一個年。”
老邢:“許多年不在家過,才差這一個年。”
老徐:“要不和醫(yī)院商量一下,你今晚和我回去。”
老邢:“老徐,你也屬驢,犟眼子。我用不著誰陪,你一會兒幫我把幾樣?xùn)|西,交給春花就行了。”
說完,老邢摸出二十塊錢,要老徐給春花去買一盒餃子,又從上衣兜里摸出一張照片。照片是老邢老婆年輕時照的。老徐看看照片。老徐:“你說春花像你老婆,要我說春花像你閨女。”
老邢:“要真是我閨女就好了,可人家春花有親爹。”
老徐:“認個干閨女也好,我看春花那孩子不錯。”
老邢:“羊肉是羊肉,狗肉是狗肉,親閨女和干閨女,說到底還不是一碼子事。”
老徐出了醫(yī)院,買了餃子就去了興綏監(jiān)獄。老邢答應(yīng)去興綏監(jiān)獄看春花,給春花帶餃子吃。春花并不知道老邢肝癌晚期住院了,早晨起來就等,盼著老邢來看她。春花也覺得和老邢特有緣,想來想去,春花就想自己是老邢閨女就好了。春花盼過了中午,蔫下去了,想不透老邢為啥沒來。盼來盼去,沒盼來老邢,等來了老徐。
六
過了年,老邢的病一天重過一天,整個人浮腫起來,像個注滿了水的汽車內(nèi)胎。老邢知道快不行了,就張羅著去看一眼春花。老邢去了興綏監(jiān)獄,可老邢沒見著春花。沒見著,不差別的,春花不見老邢。這讓老邢很傷心。老邢想,一定是過年說好要去見春花,因為病撂倒了,沒看上,春花生氣了,打心眼里怪自己了。老邢本想見著春花,好好解釋一下沒來的原因,這下好了,連解釋的機會春花都不給。
老邢沒見著春花,就去找了老徐。老徐:“不會吧,春花看上去不是那種小腸雞肚的孩子。”
老邢:“我看也不像是那種記仇的孩子呀。”
老徐:“我去見見她,問問哪塊出了差頭。”
老邢:“你問倒是問,可不興責怪她,孩子不易。”
老徐在興綏監(jiān)獄探視室等春花,左等不見人,右等不見人。后來王管教一個人回來了,王管教說春花不見,誰都不見。
王管教:“春花過年那天上午還好好的,那天下午你來了,走后就變樣了,先是哭,成宿不睡覺,我們做了數(shù)次詢問和心理疏導(dǎo),不見效果,問啥原因,不是抹眼淚就是一言不發(fā)。”
老徐:“麻煩你多關(guān)照關(guān)照,這孩子命苦。”
王管教:“你老徐真是黑臉,聽說春花是你親手抓回來的?”
老徐:“我只認法,不認人,誰犯法都該抓。”
王管教:“老徐,你現(xiàn)在說話嘮嗑特像一個人。”
老徐:“像誰?”
王管教:“老邢。”
老徐:“你和老邢處長了,也像老邢。”
老徐回到老邢住處,老邢就問老徐。老徐一五一十說了。老邢聽完,心里犯了嘀咕,春花不見我們,定是過年那天的事,肚子里窩了一口氣。老邢就埋怨老徐:“那天不是你,我就去看春花了,要是去了,也不至于春花生氣不見人。”
老徐:“這事別求急,過幾天春花也許就轉(zhuǎn)過彎了。”
老邢長長呼出一口氣,像老煙鬼吐出濃濃的一口煙圈。
老徐看著一臉愁苦相的老邢,重重地嘆了口氣:“你們倆,都一根軸。”
老徐回了警隊。接下來辦一個案子,跑了一趟沈陽。三天后回來,老徐去找老邢。老徐惦記老邢。老徐惦記老邢不為別的,只為老邢是個好人。老徐到了老邢的住處,沒見到老邢的人,連行李衣物也不見了。老徐就打聽老邢的去處,都說老邢走三天了,去了哪里不知道。老徐心說不好,老邢怕是走了。要是老邢沒病,走也就走了,老邢也走慣了,老徐也不會惦記,關(guān)鍵是老邢有病,沒有幾天活頭了,這一走,就很可能死到外邊。老徐就急了,四處找,還是不見蹤影,老徐就去了興綏監(jiān)獄找王管教,看看老邢臨走前見沒見春花。
老徐:“告訴春花,就說邢伯走了。”
王管教:“老邢走之前來見過春花,春花還是沒見。”
老徐:“那你就告訴春花,邢伯沒幾天活頭了,這一走,很有可能就得死到外邊。”
王管教:“老徐,你知道,對待在押人員,我們管理一向是謹慎又謹慎,不能說可能會刺激到犯人心理,或是引起情緒波動的話,你這話,我不能說給楊春花。”
老徐:“你不說,我自己去說。”
老徐說完要往興綏監(jiān)獄后院去。
王管教慌忙拉住了老徐,質(zhì)問老徐:“老徐,你也干了二十幾年警察了,咋還犯這種低級錯誤,這里是興綏監(jiān)獄,不是你們刑警隊,一個地方有一個地方的規(guī)矩,我要去你們刑警隊隨便帶走一個人,你給嗎?”
老徐:“她楊春花憑啥不見人,老邢待她像親閨女,要不是她不見老邢,老邢也不會走。老邢這一走,可能就死到外邊,死哪兒爛哪兒,連個收尸的人都沒有。”
王管教:“老徐,我也知道老邢是個好人,可犯人也是人,見誰不見誰,人家有這樣的權(quán)利。總不能老邢是個好人,對春花像親閨女,就要春花必須見老邢吧,沒這個道理嘛。”
老徐:“那你說咋辦?我看春花這孩子心里有事,咱不問清楚了,窩在心里早晚也會出事。”
王管教:“我見機滲透一下,看春花有啥反應(yīng),你回去等我電話。”
……
當天晚上,興綏監(jiān)獄里,王管教找來春花,例行談話。
王管教:“邢伯走了。”
春花:“他閑不住,早晚得走。”
王管教:“不是你說的那個走,是不辭而別。”
春花:“去哪兒了?”
王管教:“不知道去哪兒。”
春花:“走就走吧,等服完刑,我去找他。”
王管教:“要找得趕緊找,要不來不及了。”
春花:“這話咋說?”
王管教:“邢伯病了。”
春花:“啥?。?rdquo;
王管教:“你自己問徐叔吧,他只說給我老邢病的不輕,沒幾天活頭了。”
春花聽完王管教的話,大吃一驚,怔在那里,眼睛一眨,眼淚滾下來了。
王管教:“我給徐叔打電話,安排你們見一面。”
王管教給老徐打了電話,老徐匆匆趕到興綏監(jiān)獄。老徐一看春花,春花瘦下去很多,臉色很慘淡,心事重重的樣子。一見面,春花就捂著臉,嗚嗚哭成一川煙雨,搞得老徐和王管教不知所措??蘖税肷?,春花的情緒平靜一些,老徐勸春花:“走就走吧,他就這個走命。”
春花:“徐叔,你幫我把他找回來。”
老徐:“孩子,中國這么大,找一個人不容易。”
春花:“我也知道不容易,不容易我也要把他找著。”
老徐:“為啥?就為邢伯對你好?”
春花忽然號啕痛哭:“他才是我爹呀。”
老徐和王管教同時發(fā)出了一聲:“???”
春花:“起初,我也不知道他是我爹,我找了我爹這么多年,沒想到我爹在我眼前,我卻不認識。”
老徐:“你后來咋知道他是你爹?”
春花:“過年那天,他托你給我?guī)硪粡堈掌?。一看那照片我就傻了,我不信是真的,那張照片就是我娘。我想了幾天幾夜,眼睛熬干了,我想明白了,原來我找的那個爹不是我親爹,是他和我娘背著我爹好了,后來帶著我娘跑了。我爹找了我娘和我二十幾年,是我娘對不起我爹。”
老徐:“那你娘就沒給你說過你的身世?”
春花:“我娘沒出車禍前從沒說過我爹的事,娘出車禍后,再也沒有開口說過話。現(xiàn)在想來,我娘還是記著爹的。從我記事起,每年的農(nóng)歷十月初二,娘都會帶我到一家飯館去吃一頓飯,每回必要一盤炒豬肝。那盤炒豬肝娘從來不吃,娘也不讓我動筷子。有一回我說娘咱把豬肝打包拿回家吧,爹在家還沒吃的。娘不讓,娘還說不要告訴爹炒豬肝的事。我問娘為啥,娘不說。邢伯的生日不就是農(nóng)歷十月初二嗎?娘記著爹的生日,記著爹最愛吃炒豬肝。”
老徐:“你知道邢伯是你爹,為啥還不見他?他就是因為你沒見他,傷心才走的。”
春花:“我不想讓我爹知道他親閨女是個賊。”
老徐:“你爹不在乎你是個賊。”
春花:“那是他還不知道我是他閨女。”
老徐:“春花,你爹走了這么多年,問一句話是假,找閨女才是真。”
春花泣不成聲了。
春花:“我娘對不起我爹,我娘不該背著我爹和一個男人跑了。跑也就跑了,我娘不該把我也帶著走了。我也對不起我爹,我不該做個賊。”
老徐:“你和你娘不是一碼事,不能撂在一塊說。你娘已經(jīng)死了,人死不記仇,再說,你爹沒記過你娘的仇。至于你,還年輕,路還長著呢。誰還沒個走錯道的時候,只是別明知錯了,還一條道跑到黑,那可就一錯再錯,一錯到底,沒個收場,不可救藥了。”
春花:“我只想好好孝敬我爹,把欠我爹的都找補回來,沒想到我爹竟走了。”
老徐一條血性十足的漢子,忽然淚眼汪汪,一雙大手抹去春花臉上的淚水。老徐:“丫頭,你好好改造,徐叔幫你把你爹找回來。”
老邢走時沒留下話,去哪兒不知道,找他不是件容易的事??衫闲焓枪?,天下公安是一家,老徐找老邢就比老邢找老婆容易得多。老徐借助人脈關(guān)系撒開大網(wǎng)找老邢。半月之后,老徐接到了山東菏澤公安局的電話,說發(fā)現(xiàn)了一個人,像老邢。老徐坐車去了菏澤。
老徐沒有在公安局見到老邢。老徐在醫(yī)院太平間里找到了老邢。老邢死了,病死在菏澤街頭,有人報了案,公安局驗尸結(jié)果是因病自然死亡,尸體寄存在太平間。公安局就找死者的家人,正好老徐找人,網(wǎng)上照片一比對,像老邢,就給老徐打電話。
老徐:“老邢啊老邢,走了一輩子,何苦啊。你不找閨女嗎,我?guī)慊厝ヒ婇|女。”
老徐沒帶回老邢的人,帶回了老邢的一罐骨灰。
回來的路上,老徐忽然想起一個事,老邢咋就想起來菏澤了呢?
七
春花刑滿后,第一件事就是捧著老邢的骨灰回了菏澤。到了菏澤,春花起了娘的墳,挖出了娘的骨灰。春花將娘的骨灰撒到爹的骨灰罐子里。春花捧起裝著爹娘骨灰的罐子,坐上了開往東北的火車。
一路上,春花抱著罐子不撒手?;疖嚧┲葸^縣,在寒冷的錦西縣火車站停下來,春花抱著爹娘的骨灰爬上了一輛中巴車。幾經(jīng)輾轉(zhuǎn),春花回到了邢家溝。從嚴格意義上說,她不是第一次來邢家溝,她是娘從邢家溝帶走的,可那時她還是個吃奶的孩子,邢家溝沒有給她留下任何印象。
春花抱著爹娘的骨灰罐一進邢家溝,就去問村長:“叔,我是邢萬里的閨女,我爹找了我娘和我一輩子,終于找著了,我?guī)е业臀夷锘匦霞覝蟻砹?。我想回家,我家在哪里?rdquo;
村長帶著春花來到一座破落的院門外。春花推開糟朽的木門,將爹娘的骨灰抱進結(jié)滿蛛網(wǎng)的屋子里。屋地上有一口柜子,屋頂漏雨,柜板發(fā)了霉,春花將骨灰罐放在柜面上。然后,跪下去,春花給爹娘磕了三個響頭:“爹呀,娘呀,咱到家了。”
起身,春花又說:“爹呀,娘呀,你們倆別吵了,有那功夫熱熱乎乎說會話吧。爹呀,你別走了,你這一輩子,把別人幾輩子的路都走完了。”
邢家溝人聽說老邢回來了,閨女老婆都找回來了,放下手里的活計,都來看老邢。邢家溝人沒看到老邢,只看到柜面上擺著一個灰瓦罐,那就是老邢和老邢找了二十幾年的老婆。
邢家溝人:“老邢,走了一輩子,走出點門道沒?”
老邢在瓦罐里沒吱聲。
邢家溝人:“二十多年,沒白走,老婆閨女都找回來了,這回安生了吧?!”
老邢在瓦罐里不吭聲。
邢家溝人:“我看你還是安生不了,你找了這么多年,就想問一句真話,你老婆走了這么多年,能是一句話半句話給你說得清的嗎?說不清咋辦?你老邢認死理兒,問不清不還得吵?我要是死掉了,不埋你跟前,離你遠點,天天聽你兩口子嗆嗆嗆嗆的敲大鑼似的吵,還不煩死了?”
老邢回邢家溝來了,回來的不是活生生的肉人,是一罐骨灰。俗話說人死不結(jié)仇,何況老邢跟老葛、老周還沒仇,仨光腚娃子。老葛和老周也把四十幾年的情義想起來了,商量了一陣子,老哥倆肩并肩來到邢家看老伙計。
老葛:“老邢啊,一棵樹上吊了二十幾年,吊死了也踏實了。”
老周:“咋就不知道拐個彎,換棵樹呢?”
老葛:“換棵樹就不是他邢萬里了,十二歲那年,咱哥仨一道下東洼河摸魚,有個水泡子水渾,看不著底,咱倆拉著老邢不讓他下去不讓他下去,老邢來了犟脾氣非要下去,一個猛子扎下去,撞水底碎石上了,魚沒摸上來一條,腦門子破了個大口子,那血淌的啊,腦袋弄得跟個血葫蘆似的。”
老周:“可不,我也記得真真兒的,老邢打小就犟眼子。”
老葛:“不光犟,還走死鬼托生。”
老周:“肉身走不下那么遠的路。”
村長站在瓦罐前,將一鍋旱煙吸得很響,聽了老葛和老周的談嘮,臉色有些不好看:“老葛,老周,不仗義呀!”
村長一說話,老葛和老周撂下瓦罐里的老邢,來看村長。村長也看老葛和老周:“說是來看老邢,說著說著,說起風涼話了。”
吸了一口煙,村長又說:“哪是來看老邢,分明來氣老邢。”
老葛和老周是真心來看老邢的,也不是有心說些風涼話,有心要據(jù)理力爭辯解一番,一看村長的表情很嚴肅,就打掉牙往肚子里咽了。村長是邢家溝的最高行政長官,老葛和老周得罪不起??刹徽f一句話又有些窩火,幾十號邢家溝人看著呢。老葛看看老周,老周看看老葛。
老葛咽了口唾沫:“村長,我跟老周不是那意思。”
老周跟著:“不光我哥倆,邢家溝人都說老邢犟眼子。”
村長:“我說你們說風涼話,不是指說老邢犟,老邢的犟是出了名的。”
老葛和老周:“那是啥?”
村長:“不該說老邢是走死鬼托生,虧你倆還跟老邢好了四十幾年。”
村長將煙鍋在鞋底上磕掉煙灰,又說:“這么多年的路,老邢可不是靠一雙腳板走下來的。”
老葛和老周:“那是用啥?”
村長咬著空煙袋鍋,大巴掌在心口窩拍了拍,拍起一股塵土:“這兒啊。”
聽了村長的言論,春花雙眼貯滿淚水:“叔啊,我聽出來了,葛伯、周伯都不是我爹朋友,你才是我爹朋友啊。”
抹一抹眼淚,春花又說:“不過命,但知心呀。”
村長:“我拿你爹當朋友,可你爹不拿我當朋友啊。”
春花:“我爹一輩子心明眼亮,可跟叔交朋友這個事上,他蒙了一輩子眼罩啊。”
老葛和老周在一旁站著,嘴上沒說啥,臉色上卻看得出心里擰著一股勁。村長右手攥著煙袋桿,空煙鍋噗噗敲著左手掌,問老葛和老周:“老邢找老婆找了二十幾年,咱邢家溝這個那個的,沒短了說老邢的風涼話,可我說過一句沒?”
老葛和老周,還有在場的邢家溝人都往回想,村長還真沒說過。都嘆了氣。老葛和老周臉色有些尷尬:“不服不行啊,同樣一個事,我們只能看一里,村長能看五里。”
村長一抖落手:“看看,看看,整擰巴了不是,又整擰巴了不是。我話里的意思,壓根就不是一里還是五里的事。”
村長一看老葛和老周,還有院里院外幾十號人,都是一臉茫然,如墮云里霧里的樣子,想掰扯掰扯這個理兒,話到嘴邊了,又咯嘣咬碎了咽回去了,轉(zhuǎn)而對柜子上瓦罐里的老邢:“老邢,你聽明白我話里的意思沒?你聽明白了,也不枉我在心里,把你當了幾十年朋友。”
八
瓦罐被冰冷的土塊掩埋,邢家墳塋拱起個新土包。
埋完爹娘,春花在邢家溝住下了,給爹娘守墳。
接下來春花操辦了幾件事。
先修了自家的三件土房,房頂做了防水,換了門窗,清理了院落,家像個家了。
又跑了許多趟派出所,要將名字由楊春花改成了邢春花。派出所很為難,說如今的戶籍都改成電子的了,全國聯(lián)網(wǎng)可查,不是說改就能改的,錦西縣歸錦西市代管,改名字得市局戶籍科主管科長批。春花哪里認識市局戶籍科科長,就想到了興綏縣的老徐。老徐一聽春花要改姓,明白了這孩子有心,要給老邢了一樁心愿,打心眼里贊成春花改姓。老徐通過警校同學,給錦西市公安局戶籍科科長老康打了電話。一句話的事,省得春花跑斷腿了。
改完名字的春花,到集市上殺豬鋪老朱那里,買來一副新鮮豬肝。豬肝提回家里,洗凈了,切成片,加了洋蔥和胡蘿卜,炒了一盤香噴噴的豬肝。春花一手端著炒豬肝,一手捏著寫著邢春花的戶口簿,來到爹的墳前,脆生生地一聲喊:“爹呀!”這一聲爹春花喊的,山高水長。
在村長的撮合下,春花嫁給了郭姓一個后生。春花嫁過去后,兩個人感情很好,小兩口恩恩愛愛,邢家溝人都羨慕。只是春花除了睡覺,整天閑不住,南山北山,走來走去。地里的活計都撂給了小郭,一個人間苗,一個人鋤地,一個人收秋,一個人曬谷揚場。邢家溝人見了,都說春花害了走病,成癮了,不走不行。也有說小郭娶了個花瓶,中看不中用,翹倆大奶子撅個大屁股,一看就不是個莊稼把式。夜里睡在炕上,小郭問春花,為啥走起來沒玩沒了,爹也找到了,娘也找到了,心也該踏實了,咋還沒玩沒了地走。春花說心里擱著一個事,不走不舒坦。小郭問啥事?春花沒說。小郭追問,春花只嘆氣不再和丈夫說話。
清明,鬼節(jié),還有爹的周年祭日,春花都要來給爹上墳。別人家的墳塋地里上墳的只燒紙錢,春花給爹也燒紙錢,臨了,春花還會給爹燒幾雙膠底鞋,弄得邢家墳塋上空一股嗆人的膠皮味兒。燒著膠鞋,春花和爹說著話:“爹呀,閨女知道你閑不住,走來走去,費鞋。這些鞋你管夠穿吧,夏天穿布鞋,冬天穿棉鞋,別省著……”
沒想到,第三年頭上,守完了墳,春花說走就走了,走時給小郭留下了一張字條,說是去繼續(xù)找那個人,那個帶走了娘又拋下娘不管的后爹。春花說她想問問,娘拋下丈夫和你走了,你咋還負了我娘呢?
春花走了,小郭就著急了,滿嘴起了燎泡。
老婆剛沒影兒,邢家溝人就勸小郭:“小郭,別找了。”
小郭:“找,得找。”
邢家溝人:“找是該找,只是別找成墳丘里那個人就成。”
小郭:“誰?”
邢家溝人:“還有誰?你岳丈,老邢唄。”
小郭嘆口氣,把想說的話就著一口唾沫都咽下去了,孤身出了邢家溝,去找老婆邢春花了。
小郭一抬腳走,邢家溝人就在屁股后面喊小郭:“別犟。”
小郭:“事兒逼到節(jié)骨眼上了,沒轍呀!”
邢家溝人:“找不著就回來。”
小郭:“走一步說一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