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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對著你
來源:《廣州文藝》2024年第9期 | 作者:辛 酉  時間: 2024-08-27

  開考第31分鐘趕到考場;輪渡剛啟航才追至碼頭;一路狂奔,卻在地鐵門合上的一剎那,疾停門外。最近兩個月,時間總是不夠用,無論現(xiàn)實還是夢境,各種追趕,就像眼下這樣!

  1

  來不及了,車的四個輪子剛抓住地面,車鑰匙也沒拔,我著急忙慌地沖出車子,撒丫子朝匯文小學(xué)的方向飛馳。

  校門口冷冷清清的,只有一個老師模樣的中年婦女陪著小米。大老遠(yuǎn)就瞧見小米的嘴噘上了天,一雙大眼睛著火似的瞪著朝她奔去的我。老師見狀,淡淡一笑,低頭對她耳語了一句什么,大概是說:“你爸爸來了。”

  小米大聲嚷道:“他不是我爸爸,他是我的司機?!蔽译m跑著,卻聽得真切,字字入心。等我跑到她倆跟前,已上氣不接下氣,嗓子也冒了煙,想說話只能張開嘴,怎么也發(fā)不出聲來。

  老師手把手地將小米送過來,小米一把推開我伸過去的手,雙手抓緊大書包的兩個肩帶,氣勢洶洶地徑直和我錯身而過,幾個大步就把我甩在身后。

  我在她身后碎步緊跟著,這會兒總算倒過氣兒來,剛想和她說幾句道歉的話,不經(jīng)意間看到不遠(yuǎn)處,一個交警正在我車前拍照。這倒霉催的,我心里暗罵。腳下不由得又開始跑了起來,等來到車子跟前時,那個交警已撕下黃色罰單正欲往擋風(fēng)玻璃上拍。他這一掌拍下去,二百塊就沒了,我這一天也白忙乎了。

  我一個箭步上前,攔住交警的“魔掌”。

  “交警大哥,著急接孩子,您給通融通融?!蔽屹r著笑臉哀求道。

  交警側(cè)頭瞥了我一眼,“著急就可以違停?接孩子就可以違停?大馬路是你家開的?”又沖剛剛走過來的小米說,“小朋友,你說你爸爸做得對嗎?”

  小米沒好氣地甩了一句:“他不是我爸爸?!闭f完后直接拉開后排車門,一頭鉆進駕駛員身后的位置上。

  最終,那張罰單沒拍到擋風(fēng)玻璃上,被那強行塞到了我手里,甭管我愿不愿意接受。我只好帶著它和小米一起上路。

  后視鏡里,小米眉頭微蹙,仍是氣鼓鼓的樣子,目光雖投向車窗外,實際上空洞得很??赡苁窃谛睦锉P算著怎樣把我碎尸萬段吧!給她當(dāng)司機這一年多,這還是頭一回惹她不高興。我承認(rèn),我有點不知所措。

  “小米還在生林叔叔的氣呀?都是林叔叔不好,害小米一個人在校門口等了那么長時間?!?/span>

  “今天周四,有小米最喜歡的美術(shù)課,小米又畫什么了呀?”

  “林叔叔給小米講個故事呀?”

  ……

  我?guī)状沃鲃邮竞?,背后都沒有傳來小米的回應(yīng)。經(jīng)過一個路口時遇到紅燈,我轉(zhuǎn)過頭來再次和小米搭話。

  “要林叔叔怎么做,小米才能開心起來呢?”

  小米從鼻子里哼了一聲,“你讓千語和我一起玩,我就原諒你?!?/span>

  我怔了一下,“等有機會的吧?!?/span>

  “不要,你總是這么說,我要馬上見到千語,我還沒見過她呢?!?/span>

  “可是,小米還要去上舞蹈課呀?”

  “那就周末,你帶她到我家來,或者我去你家也行。”

  我知道現(xiàn)在不答應(yīng)她,這一關(guān)肯定是過不去了,只好硬著頭皮應(yīng)承下來。

  “一言為定,說話算話,咱們拉鉤?!毙∶撞灰啦火?,語氣柔和了許多。

  拉過鉤后,小家伙臉上總算有了笑模樣,恢復(fù)了常態(tài),又開始嘰嘰喳喳起來。我抬眼看了一下手機上的時間,420,舞蹈課要遲到了,不禁加快了車速。

  臨近舞蹈學(xué)校時,我突然意識到了什么。

  “林叔叔今天接小米遲到的事,小米不告訴媽媽好不好?”

  我邊說邊從后視鏡上偷瞄小米。

  “哈哈,你怕我媽媽說你是吧?”小米的臉上露出了一個8歲小女孩特有的天真無邪。

  “對呀,你媽媽要是知道了,以后就不讓林叔叔接送小米上下學(xué)了?!?/span>

  “好,我不說?!彼曇艉V定,像個小大人似的重重點頭。

  車子開到舞蹈學(xué)校時,正好4點半,小米媽媽正等在門口翹首張望。我心里有點發(fā)虛,幸好她們娘兒倆趕時間,沒和我多言語。在車?yán)锬克退齻冞M到學(xué)校里,我長長地吁了一口氣。這一頓緊趕慢趕,還好沒誤事。精神放松下來后,左側(cè)臉頰的隱痛凸顯出來,那個黑臉漢子下手真夠狠的,大耳刮子抽得我眼冒金星。

  這一天的背運,從接到那個去左路營的訂單開始。左路營在海邊,距市內(nèi)三十多公里,表面上看是個好單,其實不然,那地兒有點偏,返程大概率要空跑。又不敢拒單,怕平臺以后再不派遠(yuǎn)單。沒辦法,只能硬接下來。

  把客人送到目的地后,我沒馬上走,下車步行兩三分鐘后來到海邊,沿著海岸線逛悠起來,尋思著等一等看有沒有機會載個返程客,跑趟黑車。逛了差不多一刻鐘,連個鬼影都沒看到。站在一處峭壁上眺望遠(yuǎn)方,海面波光渺渺,起起伏伏。我盡情將海腥味悉數(shù)吸進鼻腔,再入肺入心。

  這是一個適合放空自己的地方,也是一個自殺的好地方!連我自己都嚇了一跳,思維什么時候變得這般跳躍。我逃也似的離開。

  重新坐回車?yán)?,緩緩啟動車子,像個老嫗一樣,蹣跚在塵土飛揚的泥路上。這里人跡罕至,不會有后車嫌你開得慢而不停地鳴笛。緩行了一會兒,遠(yuǎn)遠(yuǎn)地看到一個年輕姑娘站在路邊左顧右盼,像是在等車的樣子。一輛出租車在她身旁停下,旋即又開走了。我又耐心等了片刻,確定出租車走遠(yuǎn)了才加速向姑娘駛?cè)ァ?/span>

  “去哪兒?”

  “民生大廈A棟?!?/span>

  “二十,上車?!?/span>

  “剛才有個的哥張嘴就要五十,太黑了!”姑娘在車?yán)飫傄蛔ň捅г沟?。我笑了笑,“這個地方車少,當(dāng)然可以漫天要價啦?!?/span>

  “你就不漫天要價?!?/span>

  她這么一說,好像我多么高尚似的,我反倒有點不好意思。

  說話間,車子開上一座立交橋。我注意到,一輛出租車不知何時竄出來,貓在我車后悄悄跟著。我有一種不好的預(yù)感,直到眼前出現(xiàn)兩輛出租車并排橫在橋頭的景象,我才確信有大麻煩了。

  幾乎在我停車的同時,后面那輛出租車斜刺里沖到我車旁,從車上下來個黑臉漢子,沖過來拽開我的車門,不由分說,掄圓了胳膊,劈頭給我一個大耳刮子。我眼前一黑,左臉當(dāng)即就火辣辣的。

  “叫你小子翹活兒?!焙谀槤h子叫囂道。

  要擱從前,我哪受得了這個,甭管有理沒理,拉開陣勢就是一個字:干。可現(xiàn)在不行,我得忍。我趕緊說軟話求饒,黑臉漢子哪肯就這么罷休,聯(lián)手那兩輛出租車的司機,把我從車上拖下來,圍著我指指戳戳,又是“思想教育”,又是連推帶搡的。我越軟,他們仨兒越來勁。到最后,黑臉漢子居然高聲命令我跪下。

  這我有點忍不了了,攥緊兩個拳頭,卻遲遲不敢打出去。

  “跪下!”

  黑臉漢子斜睨著眼睛,又重復(fù)了一遍,口氣硬得能砸死人。見我不為所動,也不再向他們告饒,三個人把我圍在中間,慢慢逼近,一點點束緊包圍圈。想來一頓暴揍是免不了了。就在這時,那個姑娘從車?yán)锾匠鲱^來說:“我已經(jīng)錄視頻報警了,你們堵路、打人、侮辱人,等著警察來抓你們吧。”

  黑臉漢子愣怔了片刻后,指著我的鼻子喊道:“下次別讓我再碰見你?!比穗S即揚長而去。

  那個姑娘挺機靈的,并沒有真的報警。這事就算是解決了,時間卻被耽誤了不少。給那個姑娘送到民生大廈A棟后,我立即趕往小米學(xué)校,最后還是晚了。

  2

  回到家時,將近6點了。老爸從客廳的沙發(fā)上緩緩起身,拖著右腿,斜甩著左臂,一步一頓地迎上來,嘴里含混不清地咕噥了一聲:“怎菜會?”我聽懂了,他是埋怨我怎么才回來。自從八年前突發(fā)腦梗,老爸說話就不太利索,右半邊身子不遂,生活不能完全自理。

  晚飯我做得比較簡單,紅燒茄子,芹菜炒肉,主食是饅頭。老爸基礎(chǔ)病太多,常見的高血壓、糖尿病他有,不怎么常見的肺癌、腦梗他也有,其他的并發(fā)癥更不用多說了,幾乎樣樣不落。總之,礙于飲食上的禁忌太多,表面上我飯做得挺簡單,實則頗費思量,還得顧忌荷包里有多少銀子。

  老爸對這頓晚飯不甚滿意,不夾菜,坐在那里干吃饅頭。他一貫這樣表達不滿,也不拿正眼瞅我,一大口饅頭塞進嘴里,左右臉頰頓時鼓出兩個乒乓球,就那么反復(fù)嚼,沒個三五分鐘決不下咽。

  “爸,你多吃菜。”我勸了一句,人家根本沒搭腔,過了好半天,他才冒出一句:“豆腐貴嗎?”

  語言功能受限后,老爸說話自動變成了言簡意賅模式,這句是在怪我又沒給他做豆腐吃。老爸平生最愛吃豆腐,可他現(xiàn)在慢性腎功能不全,血肌酐300多,大夫明令不讓他再吃豆制品。前幾天,我在網(wǎng)上搜到一種口感和豆腐類似的替代食品,叫什么“方草菲”,訂了兩盒,正在路上,明天才能到貨。

  得了腦梗之后,老爸性情劇變。他原先在廠里是工段長,說一不二,雷厲風(fēng)行,性格剛得很,之前從沒見他掉過眼淚。腦梗之后,性子一下子變軟了,三天兩頭哭哭啼啼的不說,還暴躁易怒,智力也是逐年斷崖式下降,時而清醒,時而糊涂。有時候完全就是個小孩子,甚至前一秒還是成人模式,后一秒就成了兒童模式。凡事有弊也有利,小孩子哄一哄也就過去了。眼下也是如此,我再三保證明天一定讓他吃上豆腐,他老人家的筷子才伸向那兩盤菜。其實他并不老,才68,卻是一頭華發(fā),滿臉縱橫,整口假牙,外表上看更像86,實際身體各部分零件還不如86歲的老人。

  晚飯后第一件事,是給老爸準(zhǔn)備第二天的藥,老爸一天要吃18種藥,膠囊、緩釋片、口服液……早中晚各不相同,需分門別類??崭钩缘乃巻为氀b在一個袋子里放在他床頭柜上,飯前的裝在一個袋子里放在臥室窗臺上,飯后的集中在一起放在暖壺旁邊,還有幾種不能與其他藥同吃的藥散放在不同的角落里。有的藥早晚吃,有的藥一天吃三遍,有的藥睡前吃,通通都標(biāo)注在藥盒上,樣數(shù)太多,太復(fù)雜,老爸總是記混或是忘記,我每晚都要帶他從頭再捋一遍。

  藥弄完了,就該給老爸量血壓了,這沒什么難的,難的是餐后兩小時的血糖監(jiān)測。我從小就暈血,一見到血立馬天旋地轉(zhuǎn),渾身冒冷汗。偏偏測血糖須得一針見血,于是乎,我每天都得經(jīng)歷一到兩次“煉獄”。給老爸測完血糖,至少歇個一刻鐘才能緩過勁兒來。前幾年老爸還能顫顫巍巍地自己到外面溜達溜達。最近這兩年腿上越發(fā)沒勁兒,連樓都下不了了,每天只能窩在家里捧著手機看小視頻,跟著視頻里的劇情悲歡離合。

  每天早上5點起床,先給老爸做好早飯,再去小米家送她上學(xué),上午跑網(wǎng)約車,中午回家給老爸做午飯,下午繼續(xù)跑網(wǎng)約車,去學(xué)校接小米放學(xué),晚上回家做飯,照顧老爸。這便是我的日常,一個39歲男人的一天。

  晚上10點多,安頓老爸睡下了,才有一點自己的時間。這時夜色正濃,月光透過窗簾漫進屋里。在我房間的窗臺,有一個16開大小的相框,上面是一個寶寶的百歲照,那是我女兒林千語,她已離開這個家八年了。

  八年前,千語剛出生時,我還生活在美滿團圓之家,老媽、蘇倩都在,我們一家五口沉浸在對未來的無限憧憬中其樂融融。變故始于老爸的那次體檢,給千語照完百歲照的第二周,老爸確診得了三期的肺癌,病理分型是低分化腺癌,并伴有淋巴轉(zhuǎn)移。

  面對噩耗,老爸面不改色,像之前剛發(fā)現(xiàn)得高血壓、糖尿病時一樣滿不在乎,“沒事兒,不就是化療放療嘛,我身體好,扛得住。”

  第一個療結(jié)束,老爸頭發(fā)全脫光;第二個療只進行到一半,老爸腦梗,癱在床上。

  老媽接受不了這個現(xiàn)實,也病倒了。蘇倩剛剛休完產(chǎn)假,只回單位上了三天班就不得已辭職回家全職帶千語。

  腦梗急性期過后,老爸的身體一點點緩慢恢復(fù),化療放療肯定是做不了了,只能口服靶向藥維持,肺癌方面的病情反倒比較平穩(wěn),至今沒再進展,也算是因禍得福。

  老媽就沒那么幸運了,老爸出院后第三天,我那92歲的姥姥在睡夢中仙逝,這給了老媽致命一擊。她仿佛一下子被掏空了精神,失去了活在世上的動力,無論我和蘇倩如何開導(dǎo)都不見效果。有一次,我動情地對她說:“你是幸福的,在60歲的時候還有媽媽。你要好好活著,讓我也能在60歲時有媽媽。”

  老媽躺在床上,呆望著天棚,面如死灰,無動于衷。我想放聲痛哭,卻只能拼命壓抑著自己,不讓眼淚涌出眼窩。

  一個月后,老媽走了。她的生命最終定格在我31歲那年。

  我是“80后”,老爸老媽都是“50后”,我一直覺得他們這一代人是最悲催的,在最好的青春年華上山下鄉(xiāng),又在最年富力強的時候,趕上了下崗大潮。不過,他們有一點是我這代獨生子女所不及的,他們兄弟姐妹多,每逢大事可以互相分擔(dān)。那段時間的經(jīng)歷像過山車一樣,面對命運的捉弄,我來不及思考,只能見招拆招,得過且過。事后回想,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過來的。

  必須要承認(rèn)的是,我,以及我們這代獨生子女,從小到大,享盡了父母的寵愛。

  記得上世紀(jì)九十年代初,美式炸雞剛在市面上出現(xiàn),老媽每次都要排很久的隊,只為給我買兩個炸雞腿。

  13歲那年,我切闌尾,手術(shù)后心情煩躁,在病房里大呼小叫,還摔東西,老爸老媽怎么勸都不行。趕巧姥姥來看我,大罵我不懂事,“小祖宗,你媽因為擔(dān)心你,這幾天都尿血了你知不知道!”

  我當(dāng)即啞火。

  我學(xué)習(xí)成績不怎么能拿出手,一直沒給老爸長臉,可是他從不介意,每次遇到工友或是相熟的人都會自豪地把我介紹給人家,“這是我小子,大名林悠遠(yuǎn)?!?/span>

  剛學(xué)開車那會兒,我撞了個人,還沖人家揮了拳頭,我當(dāng)時以為這輩子牢飯是吃定了。是老爸去人家家里苦苦求了整整五個小時,對方才同意放我一馬。后來我得知,老爸給人家都跪下了。

  我時常會想,是不是之前福享得太多了,才導(dǎo)致而立之年剛過,各種不幸就紛至沓來呢?這個問題沒有答案,如同生活本身有無限可能一樣。我只能摸著石頭過河,一步步走向無法預(yù)知的未來。

  3

  右肋下方傳來的隱痛打斷了我的思緒,我不得不躺到床上,用枕頭抵住右腹,閉上眼睛盼著早點進入夢鄉(xiāng),以此來屏蔽疼痛。老爸那屋的門和我的房門對開著,里面?zhèn)鱽硭鶆虻镊暎犞屛矣幸环N莫名的踏實感。只是右腹的隱痛愈加猛烈起來,我躺不住,只得坐起來,額頭的汗珠登時如斷線的雨滴噼里啪啦地往下掉。

  亮子這時發(fā)來微信,想帶酒過來和我喝兩杯,我猶豫了好半天,最后還是拒絕了。亮子是我發(fā)小,好哥們兒,我倆總在一起喝酒,即使老爸生病后,我倆也常喝。有一回晚上老爸睡下后,我和亮子到外面喝酒,結(jié)果老爸半夜上衛(wèi)生間時摔倒了,在客廳的地板上掙扎了一個多小時,愣是沒爬起來。等我回家時,老爸的背心和內(nèi)褲都被汗浸透了。從那以后,我晚上再沒和亮子出去喝過酒,實在想喝就約亮子到家里來。

  我在老爸的藥箱里找到一盒過期的布洛芬,口服后不一會兒就不怎么痛了。夢里,我又見到了千語。我?guī)е诠珗@里騎滑板車、放風(fēng)箏、蕩秋千,她大聲喊我爸爸,我們像天底下所有的父女那樣盡情享受天倫之樂。

  第二天早上7點,我準(zhǔn)時來到小米家樓下時,小米媽媽領(lǐng)著小米已經(jīng)等在那里。小米媽媽鐵青著臉,沒和我打招呼,把小米送上車后轉(zhuǎn)身就上樓去了。

  小米依然坐在我背后,那是她的專座。小家伙看起來不太高興,緊繃著臉倚坐著,整個身子往下塌,像被抽了筋或是得了軟骨病。這孩子有起床氣,也可能是早上起得太早,還沒徹底睡醒,早上經(jīng)常迷迷瞪瞪的,有時在路上還要睡一小會兒。聯(lián)想到剛才她媽媽對我的態(tài)度,我猜測多半是我昨天遲到的事她和媽媽說了。我不敢向她求證,擔(dān)心她又追問我她和千語見面的事情。

  從小米家到匯文小學(xué),相距十七公里,不堵車的話,不到二十分鐘就到了。由于途經(jīng)本市最繁華的商業(yè)街上海路,很少有不堵車的時候,我經(jīng)常需要穿梭在周邊的小巷子里“曲線救國”,確保小米上學(xué)不遲到。她不犯迷糊時,嘴巴就一刻也不閑著,我也愿和她聊天,有關(guān)千語的話題除外,實在是不好回答。小米今天很沉默,我倆在一路無語中走完了這段上學(xué)路。

  目送小米小小的身影閃進學(xué)校的人流,慢慢走向教學(xué)樓里。這時,一個和小米穿同樣校服的小胖子從后面小跑著追上她,一把摟過小米嬉皮笑臉地說著什么。小米十分抗拒,一甩手掙脫了小胖子的胳膊,緊走幾步,甩開小胖子。小胖子繼續(xù)糾纏,追著伸出一只手從后面掐住小米的脖子,他比小米高了近一個頭,像捏小雞一樣控制住小米。隨后兩人一前一后進入教學(xué)樓里。

  我擰緊眉頭,這是在鬧著玩嗎?這個小胖子我知道,叫方博,小米和我說起過,他是小米幼兒園時的同學(xué),現(xiàn)在也是二年級,但不和小米同班。接小米放學(xué)時,我見過方博幾次,他放學(xué)后在外面上托管,和一群托管的孩子集中在一起,等人齊了再由托管老師統(tǒng)一領(lǐng)走。這孩子極具侵略性,仗著身高體壯,打打這個,踹踹那個,就是一個小霸王。他不會在學(xué)校里欺負(fù)小米吧?畢竟現(xiàn)在校園霸凌事件時常在新聞里看到。

  帶著這份惴惴不安,接到今天的第一單。運氣不太好,開門就遇到“掃地單”。什么是“掃地單”?接單距離不近便,客人路程又不遠(yuǎn)。就像現(xiàn)在這個,客人從幸福里到五四廣場,從匯文小學(xué)到幸福里要四公里,這段是白跑的,再從幸福里到五四廣場也就五公里多一點,刨去油錢和平臺的抽成,幾乎不賺錢。沒辦法,不賺錢也得接。

  客人是一個年輕小伙子,長得挺白凈,一身黑西裝板板正正的,上車后坐在后排一直低頭刷手機,中途抬了一下頭看了眼窗外,轉(zhuǎn)頭問我:“哥,你這路不對吧?”

  “我按導(dǎo)航走的呀?!?/span>

  “你這導(dǎo)航有問題,怎么不走五一橋呢?”

  “五一橋從前天開始半幅施工,除公交車外,其他車輛一律不讓走?!?/span>

  小伙子沒再吭聲,繼續(xù)低頭刷手機。半晌,又抬起頭來問我:“哥,你這臺車是零幾年的吧?怎么通過的平臺準(zhǔn)入?”

  他故意說得很大聲,我知道遇到難纏的主兒了。這家伙體內(nèi)含渣量不低,他知道我們服務(wù)時,平臺要全程錄音。我開網(wǎng)約車從不和客人閑聊,平臺也有規(guī)定,司機不能主動與客人攀談。但客人有疑問,是必須要解答的。我這臺車是08款的大眾捷達,的確不符合網(wǎng)約車平臺準(zhǔn)入標(biāo)準(zhǔn),當(dāng)初是托亮子找人給辦上的。

  “我車是舊了點,可里面的零件都是新的。不像有的車,外表看著挺光鮮,一肚子壞水彎彎繞?!?/span>

  小伙子討了個沒趣,沒再言語。這個“掃地單”接得挺窩火,再加上方博疑似欺負(fù)小米的事,我整個早上心情壞透了。

  4

  快到五四廣場時,迎面駛來一輛13路公交車。錯車時我留意了一下13路的駕駛員,也是個年輕小伙子,我不認(rèn)識。想想也是,我辭職都八年了,13路換成了全新的電動公交車,駕駛員也不知道換了多少茬。

  交通技校畢業(yè)后,我被分配到公交公司開起了13路。從20歲開到31歲,整整十一年。最好的青春年華都在13路車上,從這座城市西部的五四廣場到最東端的辛吉街,沿途的一草一木,都深深地印刻在記憶深處。

  小米曾經(jīng)問我為什么放棄公交車司機的工作,我的回答是:“每天在固定的線路里周而復(fù)始,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太沒勁了?!?/span>

  其實我說了違心話,那段路讓我重復(fù)走上一百年,我也不會覺得厭倦,它承載了我太多美好的回憶。

  那個夏夜,我開末班車,在五四廣場始發(fā)站臺已經(jīng)緩緩啟動了。

  “等一下,等一下。”

  通過后視鏡,看到一個女孩揮著手跑來,邊跑邊喊。我立即踩了剎車,停下車,打開前車。

  女孩上車時,氣喘吁吁的,胸脯不停地起伏著。她一頭披肩長發(fā),頭頂戴了個粉色的發(fā)帶,額前的幾縷劉海兒因跑得太急,向兩側(cè)分散開,眼睛不大不小,笑起來時彎出類似月牙的形狀,仿佛兩個小月亮,給人一種暖暖的感覺。女孩穿了一條淡紅色的連衣裙,單肩挎了一個色帆布包,腳上穿著白色平底涼鞋,纖細(xì)的腳趾露在外面,腳趾頭按從大到小的順序,依次呈現(xiàn)出一個頗具美感的弧度。

  她向我連聲道謝后,就走到離后門最近的那個靠窗的座位上坐下。我等她坐穩(wěn)后才發(fā)車。五四廣場周邊是商圈,坐末班車的基本都是在附近商場工作的。我猜這個女孩是某個商場的營業(yè)員或者收銀員或者前臺導(dǎo)購或者……她多大了?看起來和我差不多,也可能比我小個一兩歲。

  一路上我都在胡思亂想,并不時通過車內(nèi)后視鏡偷看女孩一兩眼,暗暗希望她不要在中途下車?,F(xiàn)實也正如我愿,直到一個小時后,公交車開進另一頭的終點站辛吉街,女孩才下車。

  她家離單位真夠遠(yuǎn)的,要是趕不上末班車,打車得不少錢呢。我這樣想著,女孩的身影已經(jīng)消失在視線里。

  第二天晚上,女孩可能是下班早一點吧,沒用上跑,趕在發(fā)車之前就坐上了末班車,她換了一條黃裙子,還是坐在離后門最近的那個靠窗的座位上。

  第三天晚上,依然是我開末班車。發(fā)車時間已到,我并沒有急著發(fā)車,目光始終停留在后視鏡上,很遺憾,那個女孩沒有出現(xiàn)。故意磨蹭了近兩分鐘,我才徐徐啟動了公交車。

  “等一下,等一下?!?/span>

  我當(dāng)即停車,很快發(fā)現(xiàn)是自己的幻覺,輕輕嘆了一口氣后又重新啟動公交車。

  開末班車下班最晚,同事們每次輪到末班車這個班,無不希望輪班早點結(jié)束。當(dāng)我主動向車隊領(lǐng)導(dǎo)申請長期開末班車時,領(lǐng)導(dǎo)一開始以為聽錯了,反復(fù)向我確認(rèn)了三遍才相信,并且當(dāng)即同意了我的申請。

  女孩幾乎每天都在趕,我每天都在等,最多一次等了她足足五分鐘,還被其他乘客投訴到調(diào)度室。偶爾哪天見不到她,隨后的一整天我心里都沒著沒落的。我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多大年齡,在哪里工作。仔細(xì)想想,我和她其實就是司機和乘客的關(guān)系。我們的交集,僅限于末班車上,唯一的交流就是她每次上車后向我道的那聲謝。這已經(jīng)讓我很知足了,我希望這樣的日子能永遠(yuǎn)持續(xù)下去,可終究還是走到了盡頭。

  一年后的又一個夏夜,末班車穩(wěn)穩(wěn)??吭谛良终九_,車?yán)镏皇D莻€女孩一名乘客。我打開前后門準(zhǔn)備從后視鏡里目送她下車。沒想到,她并沒有下車,徑直向我走來??粗笠曠R里的她越來越大,我心跳越來越快。

  “這一年來謝謝你,明天就不用再等我了?!彼穆曇艉茌p,卻字字敲擊我的心扉。

  我急了:“為什么?”

  “我換工作了,從明天開始就不坐13路了?!?/span>

  “那我以后再也見不到你了嗎?”我不假思索道,話一脫口,馬上意識到不妥,羞赧不已,連忙把目光從女孩臉上移開。

  女孩停頓了片刻,從包里拿出紙和筆,在紙上快速寫了些什么。

  “這是我的電話?!?/span>

  說完,女孩伸手把那張紙放到方向盤上,轉(zhuǎn)身小跑著從前門下了車。

  愣怔了幾秒鐘,我拿起那張紙,看到上面寫了兩個細(xì)長的楷體字:蘇倩。后面跟著一串手機號碼。

  5

  送走那位難纏的客人后,我直接回了家,今天陽光不錯,背著老爸到樓下曬曬太陽。

  老爸坐在輪椅上,目光呆滯,他犯糊涂時的面部表情就是這樣。陽光很足,斜著照在他身上,從遠(yuǎn)處看,像是氤氳在一片霧氣之中。他一會兒問我:“你媽呢?”一會兒問我:“你婆(老婆)呢?”問完就忘,接著再問,反反復(fù)復(fù)。

  糊涂未嘗就不好,有時候我很羨慕老爸,他時不時地還能回到過去,我卻永遠(yuǎn)也回不去了。老媽去世后,首當(dāng)其沖的問題就是如何照顧老爸。蘇倩的意見是請個保姆,她雖說是全職在家,可光照顧千語就夠她忙的了,再讓她照顧老爸,確實不太現(xiàn)實。況且讓年輕的兒媳婦伺候老公公,也有諸多不便之處。

  我有我的顧慮。老爸住院時,起初我和老媽輪班陪護,老媽生病后,我一個人白天黑夜都在醫(yī)院。后來實在是撐不住了,請了一位50多歲的男護工晚上守著。老爸那會兒吃飯通過鼻飼,大小便全在床上,意識不清,哪兒不舒服嘴上說不出來,全靠發(fā)脾氣來表達,各種不配合,陪護起來著實累人。

  有天早上,我早到了半個小時。剛走到病房門口,就聽到有低低的嗚咽聲,推門進去,看到那個護工正左右開弓,抽老爸的耳刮子。我血氣上涌,腦袋都要氣炸了,舉起拳頭沖了上去……

  我擔(dān)心保姆背地里會對老爸不好,讓他受委屈。

  “你就不能為我、為千語想想嗎?不請保姆誰來伺候咱爸?”

  面對蘇倩的質(zhì)問,我無言以對。老爸和老媽相繼生病后,蘇倩一直默默地幫我料理著家里的一切,我的精力全在二老身上,對她和千語虧欠得太多太多。

  車隊領(lǐng)導(dǎo)對我挺照顧,請假一律準(zhǔn)假,可這也不是長久之計。糾結(jié)了幾天后,我決定辭職回家伺候老爸。下這個決心并不容易,我顧不了那么多了,大夫斷言,老爸的生命隨時有可能終結(jié),無論如何我都要照顧好他。

  蘇倩知道我的決定后,什么都沒說,抱著千語回了娘家。

  我沒了收入,勢必坐吃山空,老爸退休金一個月五千剛出頭,每個月光靶向藥一項就得六千五,其他雜七雜八的費用加起來也得小四千塊,每個月沒個一萬塊根本下不來。蘇倩也沒了工作,千語那么小,正是緊著用錢的時候。

  給二老治病,家里的積蓄已經(jīng)花得所剩無幾。說真的,當(dāng)時的我真不知道自己還能撐多久,只能咬緊牙關(guān),過一天是一天。

  蘇倩是在回娘家的第二個月向我提出的離婚。

  “悠遠(yuǎn),別怪我,我不求大富大貴,只想和千語過正常人的生活。”

  我哪有資格怪她呢?

  除了千語之外,蘇倩什么都沒要,我倆的婚房后來也被我給賣了。再后來,我開上了網(wǎng)約車,收入不多,日子過得依然壓力山大,但好歹有了回頭錢。

  起風(fēng)了,老爸連著打了兩個寒顫。我想起他老人家三天沒大便了,這是要拉的節(jié)奏,趕緊背起他就往家跑?;蛟S是弓著身子大便更舒服吧,他趴在我肩頭沒多久,就聽到他從嗓子眼里發(fā)出一陣低沉的呻吟。我知道他這是拉在褲兜子里了,索性放慢了腳步,讓他拉個痛快。

  清洗完老爸沾滿大便的褲子,午飯根本就吃不下了??粗习峙踔淮鼊倓偟截浀摹胺讲莘啤贝罂於漕U,我自己也就飽了。

  下午剛出車就發(fā)現(xiàn)平臺軟件打不開了,開始以為是手機網(wǎng)絡(luò)問題,鼓搗了半天也沒整好。給平臺客服打電話咨詢,答復(fù)是被客人投訴車型不符合要求,需要到指定地點接受檢查,賬號已被限制登錄。

  檢查我是不會去的,也不打算再麻煩亮子找人了,就此告別網(wǎng)約車生涯,本來也干不了多久了。

  閑來無事,離接小米的時間尚早,我開車來到位于后關(guān)的二手車交易市場,尋了一圈價格,我這臺老爺車沒有報價超過五位數(shù)的,只得悻悻離開。

  每天最快樂的時間就是接小米放學(xué),我混跡在家長中間,和他們一起朝校門里張望。家長絕大多數(shù)都是爺爺奶奶或者姥姥姥爺,媽媽的比例不多,爸爸來接更少。我從不在小米班家長指定的區(qū)域候著,每天站的位置都不一樣,遇到主動搭訕的老頭老太太就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幾句,儼然自己也是學(xué)生家長。

  方博那個班又比小米班先出來,他個頭最高,挺著肚走在第一排橫晃,特別顯眼,我眼前馬上浮現(xiàn)出早上他掐小米脖子的情景。

  車開了有一陣子了,小米仍舊是悶悶不樂的樣子,坐在我背后,繃著臉,一聲不吭。我忍不住問她:“小米,你和林叔叔說實話,那個方博是不是欺負(fù)你了?”

  小米緘默不語,對小孩子來說,不回答本身就是一種回答,我斷定,那個該死的小胖子一定欺負(fù)小米了。

  如今的孩子遠(yuǎn)比我們“80后”小時候辛苦,小米一周上學(xué)五天,只有周一放完學(xué)后直接回家,其余四天要上各種興趣班。周二英語,周三書法,周四舞蹈,周五小提琴。我給小米送到小提琴培訓(xùn)班時,小米媽媽對我還是沒好臉色,我也沒介意,回到車?yán)锖笱杆僬{(diào)轉(zhuǎn)車頭,一路風(fēng)馳,又返回匯文小學(xué)附近。

  尋覓了一番后,終于在一個胡同口找到方博所在的托管機構(gòu)。

  我的從天而降,給小胖子嚇了一跳。我死死地盯著他那張胖臉,也不說話,就那么盯著。他坐在座位上,一臉懵逼地仰望著我,半張著嘴巴,像個傻子一樣。

  一位30歲上下的女托管老師走到我身旁問道:“您是家長吧,有什么事……”

  我擺手打斷了她的話頭,沖方博喝道:“站起來!”方博十分順從,立馬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站了起來。

  我用手指戳著他的腦門兒說道:“你給我聽好了,以后離趙小米遠(yuǎn)一點。聽懂了嗎?”

  方博的胖腦袋如同搗蒜一樣,連連點頭。

  “再讓我發(fā)現(xiàn)你欺負(fù)她,我扒了你的皮!”

  最后這句,我是咬著牙根,一字一頓地說出來的。

  6

  晚上9點剛過,小米媽媽的電話和右腹的隱痛幾乎同時到來。

  電話一接通,小米媽媽尖厲刺耳的聲音就迫不及待地沖進耳朵里,“你怎么回事?孩子間的小打小鬧,你至于嗎?誰允許你替小米出頭的?老師剛剛來電話,人家家長已經(jīng)投訴到學(xué)校了!還有啊,以后求你別再和小米提千語了,孩子每次都纏著我,讓我?guī)ツ慵遥持[著要見千語?!?/span>

  面對她的連珠炮,我無力反抗,一手舉著手機,一手按住右腹,默默地聽著。

  “拜托你以后擺正自己的位置,別給我們?nèi)锹闊??!?/span>

  “我的位置一直擺得很正的?!蔽矣袣鉄o力地回了一句。

  小米媽媽哼了一聲,“別以為我不知道,接送小米上下學(xué)時,你經(jīng)常冒充小米的家長。都是成年人,有意思嗎?別忘了當(dāng)初你是怎么答應(yīng)我的?!闭f完,小米媽媽就把電話給掛了。

  從額頭滴下的汗水瘆到眼睛里,灑得我一時睜不開眼睛。右肋下方傳來的陣陣劇痛,更是疼得我直不起腰來。更疼的地方在心里,冒充小米的家長是實情,可是,用“冒充”這樣的字眼,真的合適嗎?我難道不是小米的家長嗎?

  沒錯,小米就是千語,小米的媽媽就是蘇倩。我們離婚后半年,她就帶著千語再婚了,給千語改名換姓,換出身,用她自己的話說,趁著千語還小,不想搞得那么復(fù)雜,一定要讓千語覺得自己的原生家庭很幸福。這也是在暗示我,以后不能打擾她們的生活。

  蘇倩又給我發(fā)來一條微信,可能是意識到剛才的話說得太重了,語氣暖和了許多:“你最近瘦多了,注意身體?!?/span>

  她朋友圈的簽名還是“日有經(jīng)天,江河行地。”

  當(dāng)初我不解其意,她還給我解釋:“我們的愛就像太陽月亮每天經(jīng)過天空,江河永遠(yuǎn)流過大地一樣永恒不變。”

  現(xiàn)在看來,這句話就像回答婚禮上最常規(guī)的那個提問一樣:“無論富貴貧窮,無論健康疾病,無論人生的順境逆境,在對方需要你的時候,你能不離不棄終身不離開直到永遠(yuǎn)嗎?”我們一定毫不猶豫地回答:“能?!钡?,在殘酷的現(xiàn)實面前,那些誓言終歸還是太過蒼白。我不怪蘇倩,每個人都有選擇自己生活的權(quán)利,更何況作為一個弱者,我能給予她最好的回饋就是放手。

  蘇倩很有上進心,原先在商場做收銀員,業(yè)余時間考下了會計資格證,一直想做會計工作卻沒能如愿。她后來的丈夫姓趙,是電視臺的記者,有能力有人脈,給她在汽配城找了一份會計工作,既清閑又體面。這樣也好,比跟著我強多了。我做到了沒去打擾她們的生活,卻無法做到不去關(guān)注我的千語。在千語經(jīng)常嬉戲玩耍的小廣場上,在幼兒園放學(xué)的時候,總能出現(xiàn)我的身影。我躲在一個不遠(yuǎn)不近的地方,靜靜凝望著她。看著她一點點長大,一點點長高,我知道蘇倩一定早就發(fā)現(xiàn)我了,也感激她一直默許了我的行為。

  千語幼兒園生涯的最后一天,天空下著小雨,我舉著一把黑傘躲在一輛吉普車旁邊,不時偷窺幼兒園門口一眼。在等待接孩子的家長里,我看到了蘇倩,她剪短了頭發(fā),化了淡妝,顯得非常干練,也更精致了。她無意間把頭轉(zhuǎn)向我這邊,我躲閃不及,與她目光對接了一下。我趕緊壓低雨傘,阻隔蘇倩的視線。

  少頃,伴著連串的雨滴,傘下的地面出現(xiàn)一對穿著涼鞋的玉足,腳形幾近完美。

  忐忑中,我不敢抬高雨傘,眼神也四處躲閃,不知該在何處安放。

  半晌,耳畔響起蘇倩的聲音:“孩子上小學(xué)后,你來接送她上下學(xué)吧?!?/span>

  蘇倩說得風(fēng)輕云淡,我手中的傘滑落到地上,疑惑地盯著她的臉。

  趙記者找人給千語辦進了全市最好的小學(xué)匯文小學(xué),學(xué)校離蘇倩家不近便,上下學(xué)需要專人接送。

  想到可以“正大光明”地經(jīng)常見到我的千語,我心里樂開了花。蘇倩和我約法三章,不允許我對千語表現(xiàn)出不同尋常的關(guān)愛,更不能表露我的真實身份。蘇倩反復(fù)強調(diào),千語現(xiàn)在叫趙小米,她的爸爸是那個趙記者,在她面前,我只能是一個司機。

  這些都沒關(guān)系,為了我的千語,我什么都能答應(yīng)。我再三向蘇倩保證,一定會恪守自己的本分,決不越界一步。我從兜里掏出早就準(zhǔn)備好的一千元現(xiàn)金遞給蘇倩,對于一個每月連撫養(yǎng)費都拿不出來的父親來說,這點錢實在太微不足道了。

  見蘇倩不接錢,我說道:“這兩年,咱爸,不,我爸的藥降價了。我平時開網(wǎng)約車也不少賺,以后每個月我給千語,不,給小米一千。”

  “你自己留著交社保吧,你也得為以后著想。”

  蘇倩死活不肯要我的錢,她的語氣像從前一樣溫柔妥帖,我甚至有一種錯覺,我倆并沒有離婚,只不過分開了好幾年。

  那天,蘇倩第一次把我正式介紹給小米。

  “林叔叔好?!?/span>

  小米的那雙大眼睛忽閃忽閃的,閃爍著明亮的光芒。她被蘇倩帶走時,剛剛6個月,還不會說話,這是她對我說的第一句話,我竟一時語塞,不知道說什么好。

  我開車送她們娘兒倆回家,時隔多年,我們“一家三口”終于團聚在我的車?yán)铩\囬_了有一會兒了,我握著方向盤的手仍在發(fā)抖,腳下輕飄飄的,恍如夢境,眼睛也不自覺地有液體涌出。

  “林叔叔,你在哭嗎?”小米稚嫩的聲音從我身后傳來。

  我急忙掩飾道:“沒有沒有,剛才被雨淋到了,雨水迷了眼睛?!?/span>

  送走蘇倩和小米,我開著車以80邁的速度急馳在不限速的跨海大橋上,一邊開車,一邊放聲慟哭。

  7

  吃了兩粒過期的布洛芬后,腹痛得了一些緩解。亮子又發(fā)來微信,要過來喝點,我同意了。

  亮子比我大一歲,實際也就大了八個月,我倆同屆。他皮膚黑,面相老成,年輕時就像個大叔,這種長相扛老,仿佛吃了什么保鮮藥一樣,可以好多年沒變化。倒是我這幾年,發(fā)際線飛速沖刺到頭頂,兩個蠶繭一樣的眼袋常年墜在眼睛下面,兩側(cè)鬢角黑白混雜,滿臉的滄海桑田,和亮子隔桌對坐,反倒比他更顯老。

  亮子知道我現(xiàn)在喝不了白酒,拿來了一瓶低度數(shù)的葡萄酒,就著一袋蒜香雞爪子和一盤涼拌豬耳朵。

  “安頓好大叔后,你咋辦?”亮子啃著雞爪子問道。

  我抿了一口葡萄酒,味道十分寡淡,口感更像是葡萄汁,“去喀納斯?!?/span>

  “真的?”

  “真的。”

  “那我陪你。”

  我淡淡一笑的同時,搖了搖頭。

  技校畢業(yè)那年的國慶節(jié),算起來將近二十年前了,我和亮子有一個遠(yuǎn)行計劃,從東向西,終點是喀納斯。我們要去那里看看,是不是真的有水怪存在。

  我們倆總共就帶了八百多塊錢,走到西安時,錢就花光了。只好打電話向家里要盤纏繼續(xù)旅行,等到了喀納斯,偏巧趕上大雪封山,只得無奈折返。這些年我倆沒事兒總說,有機會一定要彌補當(dāng)年的遺憾,卻也僅僅是說說而已。

  說真的,有時候我很懷念年輕時那種無憂無慮的狀態(tài)。我和亮子可以什么都不用多想,毫無節(jié)制地徹夜泡吧喝酒。遇到混不講理的惡人,我們能毫無顧忌地用拳頭伺候。可是,那種日子再也回不來了,如同我們的青春一樣?,F(xiàn)如今,我們都是中年人,中年人有太多的身不由己。亮子的媳婦剛生完二胎,大女兒上小學(xué)五年級,兩邊四位老人都健在,單憑他兩口子開的那個小米線店,生活壓力一點都不輕。我相信他說的是真心話,這就足夠了。

  這些年來,亮子給了我太多幫助。獨生子女沒有兄弟姐妺幫襯,凡事都得自己扛。萬幸我還有好兄弟亮子,也特別抱歉,這份情我無以為報。

  “這幾天,你又瘦了?!绷磷拥难凵褚馕渡铋L。

  我苦笑了一下,“就當(dāng)我在減肥吧?!?/span>

  我們倆的杯子輕輕地碰了一下,發(fā)出一聲脆響,算是為眼下略顯凝重的氣氛添點生氣。

  這個夜晚,我特別想喝醉,醉了之后就可以睡一個好覺,在夢里去做一個真正的爸爸。可是,葡萄汁又怎么能醉人呢?于是,我失眠了。我又翻出了那年過生日,蘇倩送給我的那條銀手鏈。手鏈整體的造型是一條銀龍,經(jīng)過多年的氧化,已經(jīng)變成一條黑龍。當(dāng)初,我嫌手鏈太短,戴著緊緊地箍在腕子上不舒服,一次也沒正式戴過。為這個,蘇倩還好一頓不樂意。如今再戴,垂手時,那條黑龍松松垮垮地盤在手背上。揚起手,又極速向肘窩的方向滑落,而且每戴一次都比上一次離肘窩近一點。

  窗外那棵生機勃勃的銀杏樹又蓬松了枝頭,無數(shù)嫩綠的葉子迫不及待地探出頭來宣告春天的到來。最近,我時常會想,如果把人的一生比作一年四季,自己現(xiàn)在身處何季?是夏天嗎?可我還能聽到今年的蟬鳴嗎?是冬天嗎?又是不是來得早了一些呢?

  周六上午,我去了一趟亮子介紹的萬山紅養(yǎng)老中心,亮子把老爸的基本情況事先已經(jīng)跟養(yǎng)老中心的負(fù)責(zé)人簡單介紹了一下。他媳婦的二姨是負(fù)責(zé)人的表姐,每個月的托老費和護理費能給優(yōu)惠五百塊錢。針對老爸的日常護理,我羅列了58條,寫了一份近萬字的注意事項,這輩子我都沒寫過那么多字。之前咨詢的幾家養(yǎng)老院看過我的“萬言書”之后,不是嫌麻煩婉拒,就是怕?lián)?zé)任不敢接。

  萬山紅的負(fù)責(zé)人是個50歲左右的大姐,圓盤大臉,慈眉善目,她低頭逐條認(rèn)真閱讀完我的“萬言書”后,抬起頭篤定地說道:“你家老爺子我們接了,要注意的地方不少,需要磨合一陣子。不過,原先答應(yīng)你的優(yōu)惠恐怕有點困難?!?/span>

  見她面露難色,我稍稍安心,一份價錢一份貨,直觀感覺她是個靠譜的人,“沒關(guān)系,給我爸照顧好就行?!?/span>

  和負(fù)責(zé)人談妥所有的細(xì)節(jié)后,我并沒有馬上離開,又在心里重新捋了一遍,還真捋出了遺漏。

  “我爸最近一兩年腎不太好,晚上腿部按摩的時候,麻煩你們關(guān)注一下他的腿腳有沒有浮腫,尤其是右腿右腳。他吃汁水多的水果特別容易嗆到,像葡萄、西瓜一類的水果盡量少給他吃。另外,拜糖平現(xiàn)在市面上很難買到,我備了20盒,等用完了,你就找亮子,他在網(wǎng)上可以買得到。我爸性子急,愛發(fā)脾氣,你們受累多擔(dān)待……”

  負(fù)責(zé)人耐心聽完后感慨道:“難得現(xiàn)在還有像你這樣的年輕人!”

  回家后我心情有些沉重,特別是看到老爸時。以往每到周末,我都盼著時間快點過,想早點見到我的千語。現(xiàn)在,我希望時光慢點走,和老爸獨處的日子快到頭了。

  下午,我開車帶老爸出去兜風(fēng)。行動不便的老人大多渴望接觸外界,老爸則不然,他怕遇到熟人,特別是原先的工友。當(dāng)年威風(fēng)凜凜的工段長,如今這般模樣,擱誰心里都別扭。老爸原來還能外出散步時,總把兩個手環(huán)勾在一起,緊緊地背在身后,生怕別人看出他走路不協(xié)調(diào),就算經(jīng)常摔倒也不改變那種姿勢。

  如果現(xiàn)在不出去,以后怕是沒機會了。我好說歹說,連哄帶騙,總算把他“騙”了出來。

  載著老爸來到他們廠子的原址,如今是一片大型居住區(qū),只有那條鐵軌還保留著。

  老爸已經(jīng)認(rèn)不出來了,坐在副駕位置上茫然地望著那條鐵軌。

  “爸,你還記得這里嗎?順著這條鐵路一直往里走,不多遠(yuǎn)就是你們工段了?!?/span>

  老爸的眼神漸漸迷離,像是順著鐵軌飄向了往昔崢嶸歲月。我注意到,他的表情一點點生動起來,眉頭上翹,嘴角不停抽動,似有話要說,好半天才吐出兩個字:“怪抖(快走)。”

  我無奈地?fù)u了搖頭,依言發(fā)動車子。我準(zhǔn)備帶老爸去大富豪西餐廳吃頓好的,不料中途腹痛再次發(fā)作。把車停靠在路邊,趴到方向盤上,渾身直冒冷汗,后背瞬間冰涼。

  一只大手輕輕地?fù)嵩谖业募珙^,是老爸的左手。

  腦梗后最初的一兩年,老爸意識尚清醒,他曾經(jīng)努力讓自己不那么依靠我這個兒子。他學(xué)會了用左手拿筷子、穿衣服、打胰島素,把自己變成了一個左撇子。

  有天晚上,我給他做腿部按摩,他也是用左手撫摸著我的頭,嘴里含含糊糊地呢喃:“兒啊,怕樣(爸讓)你難了?!?/span>

  我沒吱聲,鼻子酸酸的,在心里問他:“你當(dāng)年給人家下跪不難嗎?不懂事的兒子結(jié)婚,婚房選在全市最貴的地段,張口就向你要100萬,不難嗎?”平時照顧老爸確實辛苦,身心俱疲時,我也會沖他起急發(fā)火,冷靜下來后又后悔不迭。自從我也做了爸爸,淚就變淺了。我不敢抬頭看老爸,怕他看到我的淚光,只能任憑淚水一滴一滴靜靜落下。

  我強忍著腹痛下車找到一家藥房,買了止痛藥吃,回到車?yán)锞徚艘粫海锤袦p輕了一些,又重新上路。

  周末的大富豪永遠(yuǎn)人山人海,想當(dāng)年第一次來這里,還是老爸帶我來的。在前臺排了個號,前面有43桌。我推著輪椅帶老爸在餐廳周圍逛了起來,此時他的神經(jīng)系統(tǒng)又變成兒童模式,好奇地東張西望,仿佛第一次來似的。他的成人模式是排斥輪椅的,其實我心里也排斥,已經(jīng)八年了,我一直沒給他辦理殘疾人證。不過,必須要承認(rèn),如今的老爸,成人模式的時間越來越少。

  等了一個多小時,終于排到我們了。給老爸點了一份他最愛吃的牛柳絲,他讓我?guī)退雅A谐梢粋€個小丁塊,再像孩童一樣一個一個慢慢放進嘴里。我沒什么胃口,最近食欲特差,吃完還總吐,只給自己要了一份蔬菜沙拉。吃到一半時,惡心勁兒又涌了上來,去衛(wèi)生間吐完后回來,看到老爸正在那里耍脾氣,餐刀和勺子都被他扔到地上,嘴里咿咿呀呀地沖一個服務(wù)生直嚷嚷,左手也跟著比比劃劃的。我急忙跑過去,老爸像迷路的孩子終于找到自己的家長一樣,帶著哭腔問道:“你句(去)哪兒了?”我上前將老爸?jǐn)堖M懷里,用手不停地?fù)崦念^。

  那天夜里,右肋下方的劇痛來得格外強烈。最近每天腹痛的次數(shù)越來越頻,也更疼了,每次持續(xù)的時間也在變長??磥砟莻€大夫說得沒錯,我的時間不多了。

  兩個月前,我被確診胰腺癌晚期。在短暫的大腦空白后,我決定放棄所有無意義的治療。除了亮子之外,我沒告訴任何人。

  一般的止痛藥對我已經(jīng)不起作用了。我只好找出那盒大夫給開的杜冷丁,給自己注射一支,很快就不怎么痛了,卻翻來覆去,怎么也睡不著。其實失眠也沒什么不好的,起碼證明還活著。這么一想,心里踏實了許多。

  每次夜里睡不著覺的時候,我會在寂靜的黑暗中,借著窗外的月光,望著千語的百歲照發(fā)呆。千語從來沒叫過我爸爸,這輩子都不可能叫了,我不敢奢望這一聲爸爸。真的,我從來都不是一個貪心的人。我曾想過,哪怕永遠(yuǎn)背對著千語,以司機的身份留在她身邊,我也知足,就像當(dāng)年我為蘇倩開末班車一樣??墒牵瓦@點小小的要求,老天爺為什么都不能滿足呢?

  周日一整天都在接待中介帶來的看房客,賣房款將來用來給老爸養(yǎng)老,若以后有節(jié)余,全部留給千語,已經(jīng)囑托亮子以后幫忙處理了。

  我有點擔(dān)心老爸會在穿梭往來的看房客中發(fā)現(xiàn)異樣,還沒想好該怎樣和他說,好在他什么都沒問,一直窩在自己房間里看小視頻。

  8

  無論軀體多難受,一回到給小米當(dāng)司機的日子,我就滿血復(fù)活了。

  “……牙醫(yī)沖洗鉤子的時候,哈克和迪克先后被沖到了污水中。他們順著排水管漂到了一條河里。然后沿著這條河漂呀漂,漂到了地中海。從此以后,他們就在海灘上曬曬太陽、聊聊天,再也沒有找過牙齒的麻煩。《牙齒大街的新鮮事》林叔叔講完了,通過這個故事小米學(xué)到了什么呢?”

  “要好好刷牙,少吃甜食,給哈克和迪克都趕走?!?/span>

  “哈哈,小米真聰明?!?/span>

  給小米講故事,算是我倆的固定節(jié)目。最開始送小米上下學(xué)時,我倆都是拘謹(jǐn)?shù)模艘恍┒Y節(jié)性的話語之外,我們在車?yán)镆磺耙缓?,默默無言,不時透過后視鏡偷瞄對方一眼。

  有一次路過聯(lián)惠影城,小米指著影城說:“聯(lián)惠影城,媽媽常帶我來這里看電影,媽媽說她最喜歡這里了?!?/span>

  我心頭一熱,那是以前我和蘇倩經(jīng)常約會的地方,倏忽間,我憶起我倆在那里看的第一部電影是陳凱歌導(dǎo)演的《和你在一起》??墒?,這些是不可能對小米講的。

  “林叔叔以前也總?cè)ツ抢锟措娪?,林叔叔還記得在那里看的第一部電影叫《星愿》?!?/span>

  “好看嗎?講的什么故事呀?”

  時間太過久遠(yuǎn),印象中好像是在2000年左右看的那部電影,詳細(xì)的劇情早就模糊了,只依稀記得主演是任賢齊和張柏芝。

  我絞盡腦汁,在記憶深處搜尋了一番才回答道:“男主人公好像叫洋蔥頭,女主人公是個護士,名字林叔叔忘記了。洋蔥頭車禍去世后換了一個身份被天使送回人間,他不能告訴護士他就是洋蔥頭,只能借助一個空的日記本講述他以前和護士發(fā)生的事情?!?/span>

  “為什么不能說呢?”

  我又沉默了,良久,才在小米的反復(fù)追問下開了口:“有些時候,我們是無法以自己的真實身份面對最愛的人的?!?/span>

  小米一臉懵懂:“聽不懂。”

  “或許等小米長大了就懂了。”

  “林叔叔,你說世界上真的有天使嗎?”

  “有呀,小米就是天使?!?/span>

  小米咯咯大笑起來,開啟了連問模式。

  “林叔叔,你有寶寶嗎?”

  “當(dāng)然有啦?!?/span>

  “是男孩女孩?叫什么名字?多大了?”

  “和小米一樣,也是女孩,叫千語,年齡也和小米一樣大?!?/span>

  “我能和千語一起玩嗎?”

  “當(dāng)然可以呀?!?/span>

  “太好了,林叔叔會給千語講故事嗎?”

  “會呀?!?/span>

  ……

  我和小米就是這樣熟絡(luò)的,重溫《星愿》的劇情給了我極大的靈感,千語就是那個空日記本,我可以以此為媒介,把那些郁結(jié)多年的心里話,用另一種形式講給小米聽:

  “林叔叔告訴千語,無論爸爸在不在她身邊,都要堅信爸爸是天底下最愛她的人?!?/span>

  “如果天使能幫忙實現(xiàn)一個愿望,那么林叔叔希望能回到千語剛出生時?!?/span>

  “林叔叔不需要千語長大后有多優(yōu)秀,只盼著她能一輩子健康快樂?!?/span>

  ……

  我找到了一種特殊的方式與小米交流,很多話她根本聽不懂,我陶醉在這種雞同鴨講中樂此不疲。小米更喜歡聽我講故事,我把亮子大女兒淘汰下來的三箱童話繪本書搬回家里,天天晚上備課。

  周一的早晨,一如既往地堵車。其實,在潛意識里,我挺盼著堵車的,這樣就能和小米多待一會兒,但我又不希望她遲到。就像我一直以來的處境一樣,總是左右為難

  小米今天梳了一個漂亮的丸子頭,她眉毛、鼻子的形狀還有嘴唇的輪廓,都和我一模一樣。

  “林叔叔快看外面的花壇,花都開了?!毙∶椎哪樉o貼著車窗玻璃,饒有興致地說。

  望著車窗外的繁花似錦,我?guī)缀跏窍乱庾R地沉吟道:“花有重開日,人無再少年?!边@句話是我在亮子大女兒的一本童話書里看到的。

  “這是句詩吧?什么意思呀?”

  “等你長大了就知道了。”

  “又是等,你們大人總愛這么說。好煩呀,那要等到什么時候呀!”

  從后視鏡里看到她微微嘟起了嘴,我連忙轉(zhuǎn)移了話題:“六一兒童節(jié)小米準(zhǔn)備去哪兒玩呀?”

  小家伙歪著腦袋思忖了片刻回答:“我想去童話小鎮(zhèn),可爸爸媽媽都沒時間?!?/span>

  “那林叔叔帶你去好不好?”

  小米拍手叫好:“好呀好呀,千語也一起去?!?/span>

  小米自覺失言,連忙捂住了嘴巴,我知道蘇倩不讓她和我提千語。

  “林叔叔只帶小米一個人去好不好?”

  “那我媽媽能同意嗎?”

  是啊,蘇倩能同意嗎?

  與以往不同,離學(xué)校還有一段距離,我就把車停在路邊。小米下車時一臉疑惑地問:“林叔叔,你怎么在這里停車呀?”

  “今天林叔叔想用散步的方式和小米一起走到學(xué)校,小米愿意嗎?”

  “愿意愿意?!毙∶兹杠S著答道。

  我牽著小米的小手漫步,她的手完全融合在我的掌心里,我確信我們的心是相通的。額頭有細(xì)密的汗珠沁出,時間在這一刻被濃縮,又被無限延展。我把此刻幻想成他日千語婚禮新娘挽著父親慢慢步入禮堂那刻,讓道邊的垂柳見證一個父親的戀戀不舍,讓枝頭的鳥兒鳴唱一個父親的濃濃深情。我完全沉醉其中,直到那該死的腹痛再度襲來。

  在校門口,望著小米的背影漸行漸遠(yuǎn),我的目光一刻也舍不得移開。一想到這樣的日子以后不會再有了,心里有一種莫名的酸楚。小米的身影消失很久了,我仍然彎著腰弓在原地。

  下午接小米放學(xué),我?guī)狭死习帧N以谲嚴(yán)餅槎俗隽私榻B,這有些滑稽,也是具有歷史意義的時刻,只是他倆渾然不知。小米禮貌地向老爸道了一聲:“爺爺好?!?/span>

  她的親爺爺坐在副駕位置上只是面無表情地轉(zhuǎn)頭瞥了她一眼,就把木訥的眼神重新拉回前方。我暗暗替老爸著急,卻也無可奈何。

  在小米家樓下,蘇倩看到車?yán)锏睦习謺r,先是一愣,躊躇了片刻后,朝老爸微微頷首,緊接著領(lǐng)著小米快步上樓。這是我們四人最后一次共同出現(xiàn)在同一個場景里,短暫,難忘,也只對我一個人有意義。

  9

  蘇倩興師問罪的電話是在晚上9點打來的。

  “你最近很不對勁兒,你知不知道你這么做很危險!”蘇倩單刀直入,態(tài)度決絕。

  “你別擔(dān)心,我爸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記得你是誰了。”我解釋道。

  “那也不行,你如果再這樣的話,我就要考慮以后不用你接送小米了?!?/span>

  “你也不用為難了,亮子給我介紹了個活兒,在開發(fā)區(qū),需要在那兒住宿,過幾天就正式上班,我也接送不了小米幾天了?!?/span>

  電話那頭沉默了好半天,才再次傳來聲音:“也好,那誰來照顧你爸?”

  “已經(jīng)聯(lián)系好養(yǎng)老院了?!?/span>

  蘇倩又停頓了一會兒,才嘆息道:“你終于舍得了!”

  我黯然無語。

  “我掛了?!?/span>

  “等……等一下……”我囁嚅道,“和你商量個事兒,兒童節(jié)那天,我想……我想單獨帶小米去童話小鎮(zhèn)玩一次。

  蘇倩遲疑了。我暗自祈禱能有奇跡發(fā)生。過了一會兒,蘇倩默默地把電話掛了。

  片刻之后,我重重地嘆了一聲,仍舊保持著接聽電話的姿勢,任憑手機里的忙音聲反復(fù)沖擊耳膜。

  這些日子,我一直在糾結(jié)一個問題,去養(yǎng)老中心的事該怎么向老爸說?他又會作何反應(yīng)?腹稿打了很久,又在腦海里反復(fù)推演各種可能,卻始終開不了口。今晚給老爸做睡前的腿部按摩時,我臨時起意,決定告訴老爸。我覺得剛才已經(jīng)在蘇倩那里得到一個不好的消息了,老天爺應(yīng)該不會再打擊我。

  老爸原先濃密的腿毛早已褪得一根不剩,腿也比年輕時細(xì)了許多,特別是右腿,小腿肚子上的肌肉萎縮殆盡。我的兩只手輕輕按在上面揉捏,每一下都能碰到骨頭。當(dāng)年用那條緊實粗壯的右腿親自為我示范射門動作的老爸,只能留在記憶里了。

  老爸躺在床上,微閉雙眼。我輕聲喚了一聲:“爸。”隨后喉嚨就被什么東西給卡住了。老爸睜開雙眼,望著我,靜靜地等待著下文。我停止了手上的動作,和老爸默默對視著,時間仿佛都靜止了。

  我快要窒息了,不敢再看老爸的眼睛。過了不知道多久,我狠咽了一口吐沫,鼓足勇氣,“爸,過幾天,我要去外地辦點事兒,得一陣子呢,你得去養(yǎng)老中心住段日子?!?/span>

  老爸聽完之后沒作聲,緩緩點了點頭后,又閉上了眼睛。我心里堵得難受,不得不提前結(jié)束按摩,退回到自己房間里。

  夜里,老爸那屋的鼾聲一直沒有響起。我躺在床上仔細(xì)側(cè)耳辨聽,隱約聽到窸窸窣窣的聲響,起身悄悄走到門口,這回可以聽清了,老爸在喃喃自語:“兒不要果(我)了?!?/span>

  我定住了,一股電流在一瞬間擊穿了我的心臟,籠罩在心頭多日的烏云被擊得粉碎,變成雨水傾瀉而下。在黑暗中,我下意識地用手使勁兒捂緊嘴巴,決堤的淚水帶著體溫從眼眶里噴涌而出,順著手背肆意流淌。

  失眠成為了常態(tài)。正好用來為老爸準(zhǔn)備去養(yǎng)老中心的行李,捎帶著整理家里的各種雜物。房子已經(jīng)確定了賣主,正式過完戶后就得給人家騰房子。我又看到了那把口琴,它最后一次在我口中吹響是因為蘇倩,我為了她吹奏了一曲《天邊》。從那以后,它就在箱底躺了十多年。琴身上的綠漆早已斑駁,24個正方形小孔里積滿了灰塵。我用小毛刷子仔細(xì)清理了好久才讓它恢復(fù)往日神采,我卻一時忘了該怎么吹響它。

  上技校那會兒,班里有個男生會彈吉他,特別拉風(fēng),亮子念的那個技校有個男生會敲架子鼓也挺招人。我和亮子在羨慕嫉妒恨的同時,也琢磨著學(xué)點什么樂器吸引女生眼球。研究了一番后,我們盯上了口琴,不僅成本低,還能自學(xué)。又談何容易,亮子沒什么樂感,任口琴在他的厚嘴唇上怎樣翻騰,始終沒響出正經(jīng)調(diào)兒來。他拿琴的姿勢特別逗,看起來像在啃苞米,完全不具備美感。我還行,自己摸索著勉勉強強能吹出時斷時續(xù)的曲兒來,又偷著找老爸廠里的工會宣傳干事學(xué)了一周才終于修成正果。

  利用一次課間休息的時間,我第一次拿出口琴在教學(xué)室里吹響。我吹的是當(dāng)時最火的《傷心太平洋》,班里竟沒有一個人矚目關(guān)注,他們中的大多數(shù)先是循聲投來目光,然后帶著不屑收回目光,仿佛在說:“你這也太小兒科了。”還有些人完全無視我的表演。《傷心太平洋》吹得確實傷心,沒等吹完,我就落寞地把口琴重新放回書包里。直到后來在蘇倩面前露了一手,驚艷了一把,我才知道,原來這一切都是提前為蘇倩準(zhǔn)備的。

  《天邊》的旋律又一次緩緩響起,我慢慢找回了一些感覺,只是氣兒不太夠用,聲音顯得跳脫、局促,沒有那種廣闊遼遠(yuǎn)的空寂感。還剩最后一段,我吹不下去了,腹痛又來了。

  我越來越依賴杜冷丁,這意味著和千語告別的時刻越來越近。

  又是一個周二。放學(xué)后,小米要上英語課。給小米送到培訓(xùn)班之后,我沒有走,在培訓(xùn)班門口和蘇倩商量,最后這幾天我想和小米多待一會兒,培訓(xùn)課結(jié)束之后也由我送小米回家。蘇倩同意了。

  我的車賣了八千塊,和對方協(xié)商一周后交車,對方付了兩千塊定金。我把這兩千塊交給蘇倩,算是對小米的一點心意,蘇倩再次拒絕。

  “錢你自己留著交社保,別不當(dāng)回事兒,聽說以后養(yǎng)老保險斷繳就不允許補繳了。”

  蘇倩說得語重心長,我當(dāng)然不能告訴她社保對我已經(jīng)沒用了,只能用謊言敷衍她。

  “你也要對自己好一點,你看看你現(xiàn)在都成什么樣了。”

  蘇倩的話讓我心里熱乎乎的,其實我也有許多話想對她說,卻又不知該從何說起。只能靜靜地凝視著她,可惜蘇倩很快就走了。

  我坐在車?yán)锏刃∶紫抡n,不一會兒,那要命的腹痛又來了,我有些窩火,怎么不挑個時候呢?藥不在身邊,唯有堅持。體內(nèi)有個怪獸在一口一口地吐噬五臟六腑,我疼得死去活來。實在無法堅持,哆嗦著掏出手機打給蘇倩,向她扯謊說臨時有事送不了小米了。

  唯恐蘇倩從我氣若游絲的語氣中聽出異常,不等她回應(yīng)就掛斷電話。

  我并沒有走,把車停在一個角落里,偷窺著培訓(xùn)班門口,忍著劇痛想再多看小米幾眼。沒過多長時間,趙記者那輛黑色的豐田漢蘭達停在培訓(xùn)班門口。他戴著一副無框眼鏡,身材纖瘦,斯斯文文的樣子。他做千語的爸爸,的確要比我體面得多。平心而論,趙記者對千語不錯,和蘇倩結(jié)婚好些年了,也沒要自己的孩子。想想我還曾拐彎抹角地向小米打探他對孩子好不好,太小人之心了。

  小米見到趙記者,特別高興,嘴里大聲喊著爸爸,蹦蹦跳跳地朝趙記者撲過去。趙記者雙手托住小米的兩個腋窩在空中轉(zhuǎn)了好幾圈,然后抱著小米走到豐田漢蘭達旁邊,打開副駕的車門小心翼翼地把小米抱進車?yán)铩?/span>

  我覺得身體里的痛感更強烈了。

  10

  是時候告別了。

  最后的早晨,我4點就起床了,客廳的地板上擺滿了提前為老爸打好的行李包。做好了早飯,來到老爸屋門口,老爸背對著我睡得正香,他的跨欄背心已經(jīng)泛黃,星星點點的小洞遍布其上。望著老爸的背影,我肅立良久,也猶豫良久,最終決定不去叫醒他了。在轉(zhuǎn)身的一剎那,從胸腔傳來一陣鉆心的灼熱,我哽咽了。

  左前臂上針眼密布,我又在上面推了一針杜冷丁,只為一會兒能以一個正常的狀態(tài)和千語告別。

  緩緩走到樓下,亮子早已等在那里,后續(xù)的事情就都交給他了,我的好兄弟。在亮子面前站定,我擠出一絲淺笑,心里有千言萬語,卻又無語凝噎。亮子的表情和我差不多,一臉的凝重。他深深地嘆了一口氣,抬手重重地拍了一下我的肩膀:“放心!”

  我們在長時間的擁抱中作別。

  最后一次送小米上學(xué),我耍了點小心思,事先弄臟后排車座,讓小米坐到副駕位置上。幫她系安全帶時,我故意放慢動作,手上微微顫抖,我倆臉對臉時,很想捧著她圓嘟嘟的小臉看個夠、親個夠,可我不能那么做。

  第一次和小米并排坐在車?yán)?,在心潮起伏的同時,我努力讓自己和平時一樣,不那么刻意。蘇倩事先交代過,不要告訴小米我以后不能再接送她上下學(xué)的事情,就讓我悄無聲息地從小米的生活中離開。身旁的小米一如往常般活潑可愛,和當(dāng)下的我形成鮮明的對比。

  她又纏著我講童話故事,我今天要給她講一個特別的故事。

  “……從那天早晨之后,千千公主再也沒有見過她的爸爸。其實,她的爸爸去了天堂,在天上默默地看著她一天天長大,一刻也沒有忘記她。

  故事講完了,腹部的隱痛也來了?,F(xiàn)在杜冷丁發(fā)揮作用的時間越來越短。

  “林叔叔,這個故事叫什么名字呢?”

  我略微思索了一下回答:“《爸爸的故事》?!?/span>

  小米輕輕“噢”了一聲,之后,她似乎還沉浸在故事里,臉上一直是若有所思的表情,直到來到校門口。

  “林叔叔放學(xué)見?!?/span>

  我苦笑了一下,點了點頭。

  眼見小米一步步走遠(yuǎn),我忍不住又喊住了她。

  小米聞聲駐足回身,懵懂地望著我。

  我想對她說,別總喝可樂吃肯德基,要聽媽媽爸爸的話,練舞下腰時一定穩(wěn)著點,還有千萬別忘了林叔叔。

  可話到嘴邊卻變成了:“其實,你早就見過千語了。”

  “是嗎?什么時候呀?”小米瞪大眼睛問道。

  “是的,以后你還會經(jīng)常見到她的?!?/span>

  “真的嗎?林叔叔沒騙人吧?”

  在我肯定的答復(fù)中,小米再次轉(zhuǎn)身,背對著我步入人流中,很快被淹沒。

  我終于支撐不住了,捂著肚子蹲在地上。頭上的汗水滴下來先是迷了眼睛,又順流而下打濕地面。我感覺自己快要虛脫,心中只有一個念頭:決不能在學(xué)校門口倒下。

  車停在路邊,一會兒亮子會來取。我踉蹌著來到路邊攔了一輛出租車,拉開后排車門跌跌撞撞地坐進去。

  “先生要去醫(yī)院嗎?”出租車司機問。

  我搖了搖頭,兩個眼皮愈發(fā)沉重,想努力睜開眼睛,卻只能透過一道窄窄的縫隙看到不遠(yuǎn)處的亮光,那光越來越弱,仿佛一道門關(guān)閉了一樣,亮光一點一點消失不見了,隨后,我仿佛一下子墜入茫茫深淵。

  “那您要去哪兒?”出租車司機又問。

  是啊,我要去哪兒?喀納斯終究是一個不切實際的夢。

  失重感越來越強烈,意識也越來越模糊?;秀敝?,我想到了一個地方,張口只說出一個字:“左……”就發(fā)不出聲音了。

  “左?是往左邊開嗎?”這是我聽到的最后一句話,隨后,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11

  當(dāng)我醒來的時候,眼前迷蒙一片,像照相機對焦一樣,由模糊一點一點清晰,我看到了一片白色,自己好像處于一種飄浮狀態(tài)。那一片白色是天上的云彩嗎?不對,自己好像又靜止不動了,這是黃泉路還是奈何橋?這時,耳畔傳來對話聲,我終于徹底清醒。我仍在人間,正躺在醫(yī)院的病床上,那一片白色是天棚。

  這不是我該待的地方,我掙扎著坐起來,順手一把薅掉左手手背上正在輸液的針頭。等我站起來時,一陣劇烈的眩暈將我重新放倒在床上。我緩了緩,準(zhǔn)備再次起身。這時,一個護士走進來,制止了我的行為。沒想到,我現(xiàn)在還沒有一個女人力氣大。那個護士一手端著托盤,另一只手摁住我的肩膀,就讓我動彈不得。她嘴上大喊:“5床家屬,誰是5床家屬?”

  很快,亮子匆匆忙忙地從外面閃進屋里,加入到勸服我的行列里。

  “人的起點和終點都在醫(yī)院,即使死也要死在醫(yī)院?!蹦莻€護士說。

  亮子說不出這么文縐縐的話,也用他自己的白話表達同樣的意思。我不想在醫(yī)院做無用功,只想找個沒人的地方自生自滅。雙方僵持到最后,各退一步。我同意待在醫(yī)院里,但拒絕一切治療,僅僅接受暫時維持生命所需的藥物。

  這時候,時間這個概念重新回到我的意識里。下午340了,正是小米放學(xué)的時間,不知道她此時沒見到我,會不會難過。老爸也到該吃黃葵膠囊的時間了,但愿他沒有忘記。這么一想,心里更難受,干脆自行清空大腦,強迫自己什么都不去想。肚子吱哇亂叫的,餓得不輕,卻沒有一點食欲。亮子買了一碗我最愛吃的三鮮餡餛飩,勉強吃了兩個,就又吐了。不一會兒,那個護士拿來一大袋白色的類似牛奶狀的液體,又要給我輸液。

  我的左手下意識地往回縮,本能地抗拒著。

  “這是什么東西?白蛋白嗎?”

  護士見狀,不屑地回答:“你想得還挺多,這是脂肪乳,你現(xiàn)在吃不下飯,這東西當(dāng)飯吃?!?/span>

  “真的?”

  見我還是不信,她不耐煩了,“你快點吧,后面還有別的患者等著我呢,沒工夫和你耽誤時間?!闭f完,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上來拉過我的左手一針下去,就把我和那袋脂肪乳連接起來。

  現(xiàn)在,我不信任亮子,亮子同樣也不信任我。家里家外一大堆事情等著他,不可能長時間待在醫(yī)院里陪我,就請了個男護工來照顧我,順便監(jiān)視我,防止我偷偷跑掉。他前腳剛走,我就把那個男護工給辭退了。

  脂肪乳輸起來比其他點滴要慢很多,緩緩下落的液滴似催眠手里的懷表,我望了一會兒,不知不覺睡著了。

  一覺醒來,天已經(jīng)黑了,是亮子把我推醒的。

  “那個護工呢?”

  “被我辭了,沒必要?!?/span>

  “悠遠(yuǎn)啊,我答應(yīng)你的事情肯定都能做到。你也得說話算數(shù),可不能跟我玩心眼啊!”

  見亮子滿面愁云,我微微一笑,“我說話算話,保證不跑?!?/span>

  亮子將信將疑地點了點頭,在床邊坐了下來。他給我?guī)Я藥准Q洗的衣服,也帶來了一個好消息,老爸已經(jīng)在萬山紅養(yǎng)老中心住下了,目前情況還不錯。怕我不信,他掏出手機給我看養(yǎng)老中心現(xiàn)場的片。片里的老爸駝著背,呆呆地坐在那里,和幾個老頭老太太一起看電視。他的目光是散漫的,沒有焦點,面部表情僵硬,眼睛看的方向也明顯不在電視上。我鼻子酸得不行,只看了片一眼,就趕緊把手機還給亮子。

  亮子沒待多久就走了,在我再三保證不會逃跑的前提下。我睡了四個多小時,那袋脂肪乳才打了三分之一。再想睡卻怎么也睡不著了,病房里三張床,我靠窗,中間床是一個老大爺,年紀(jì)和老爸相仿,靠門的是個大哥,我不了解他倆具體是什么病,不用想,肯定都是癌,腫瘤科不可能接收高血壓或者糖尿病患者。老爸當(dāng)年肺癌手術(shù)和后來的化療,也是在這里,我對這里并不陌生。

  除我之外,他們倆都有陪護。老大爺?shù)呐阕o看起來年紀(jì)和我差不多,不知道是他兒子還是請的護工。那位大哥是他愛人陪他。說實在話,我有點羨慕大哥,但各人有各人的命,想來他也有不如我的地方吧。

  腫瘤科病房永遠(yuǎn)是醫(yī)院里氣氛最壓抑的病房,我曾經(jīng)以家屬身份感受過,現(xiàn)在又以患者身份體會著。這樣也好,我本來也不想多說話。我一直睜著眼睛捱到后半夜,中間床的老大爺突然呼吸急促起來,聲音一下比一下粗重,似乎只有出氣沒有進氣。值班的大夫和護士很快趕過來,迅速把大爺推進搶救室。

  等護士再來的時候,通知我和大哥換房間。我知道老大爺已經(jīng)走了,按照醫(yī)院不成文的規(guī)矩,有患者去世,同病房的其他患者要換個房間。我婉拒了。

  大哥兩口子走后,病房里只剩下我一個人,正好那袋脂肪乳也打完了。我不感覺餓了,腿和腳卻軟得不行,踩著從窗外透進來的一地月光,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在一片黑暗中,我踱步到窗臺扶窗佇立。窗外樹影婆娑,兩棵槐樹正和風(fēng)抗?fàn)幹?,用拼命搖頭的方式拒絕風(fēng)的裹挾,哪怕枝葉凋零也在所不惜。此情此景,讓我特別想向它們借一點勇氣來對抗命運。

  一個行將就木的人,處在一個無限接近死亡的地方,所有的思考都必然和死亡有關(guān)。老大爺先走一步,我的歸期會在何時呢?我不知道答案,只知道應(yīng)該不會太遠(yuǎn)了。

  皓月當(dāng)空,寂靜無邊,我忽然想為老大爺吹一首《天邊》,為他送行,也為我自己??上Э谇俨辉谏磉?。

  思緒在黑夜里漫舞,我腦海中慢慢浮現(xiàn)出一片暮色蒼茫的大草原,千語忘情地奔跑在一望無垠的綠色中,我在后面怎么追也追不上。

  12

  雖然是等死,在醫(yī)院里等有個優(yōu)勢,當(dāng)劇痛來臨的時候能立刻得到處置,這在一定程度上延長了我的生命。可是,這真的有意義嗎?我盡量不去想老爸和千語,有時大腦卻不受控制。不知道這幾天上下學(xué)千語是否已經(jīng)習(xí)慣了沒有我的存在,也不知道老爸在養(yǎng)老中心有沒有按時測量血壓和血糖……每到在一些時間節(jié)點上,就會自動“換算”出他倆應(yīng)該做的事情。

  死亡幾乎每天都在身邊發(fā)生。白天只要身體允許,我就離開腫瘤科病房,在醫(yī)院里漫無目的地瞎逛。我喜歡去產(chǎn)科,在產(chǎn)室外跟隨那些家屬一起歡慶新生命的到來,就像我在小米學(xué)校門口“冒充”學(xué)生家長一樣。

  夜里大多數(shù)時間都在失眠,讓我的腦子長時間處于意識流狀態(tài),有時還會猜測自己的死亡時間和方式,是明天還是下一秒?是在睡夢里還是在劇痛中?很多種可能我都設(shè)想過,不知道哪一種會最終實現(xiàn)。

  在我被動住院后的第五天晚上的9點多,我又一次在疼痛中失去意識。

  老爸來病房里看我了,我驚奇地發(fā)現(xiàn)眼前的老爸,是以前還沒生病時的老爸,“小子,什么時候出院跟我回家?”他說話連貫,中氣十足。

  我剛要開口回答,他卻突然不見了。

  然后蘇倩出現(xiàn)了,我倆隔著一條馬路,久久地凝視著彼此,仿佛被隔絕在天際兩端的牛郎和織女。

  接下來的場景又變成了我的車?yán)?,千語坐在我身后用清脆悅耳的聲音說:“爸爸,咱們一起去童話小鎮(zhèn)吧?”

  沒錯,她然叫我爸爸了。

  我徹底蒙了,這是在做夢嗎?我有一種不真實的感覺,像被施了定身法一樣定在那里。我不敢亂動,生怕哪個動作做得不對,就會又切換場景。

  過了片刻,千語催促道:“爸爸,咱們快走吧?!?/span>

  我只得誠惶誠恐地緩緩啟動車子,剛前行了沒幾步,千語又嗔怪道:“爸爸,你都好幾天沒給我講故事了。”

  這還真難住我了,以前備的課都講完了,這段時間也沒及時更新,我只好搜腸刮肚,在腦子里拼命回想以前聽過的故事。想了好半天,總算想起來一個。

  “這個故事的名字叫《不死國》。從前有一個不死國,鄰國的人聽說不死國的人可以長生不死后,都紛紛來到這個國家居住??墒?,他們住進來以后,卻沒有長生不死,仍然生老病死……不死泉和不死樹的秘密,不死國的人代代相傳,卻從來沒有人敢說給外人聽?!?/span>

  “爸爸,不死國的故事是真的嗎?真有不死泉和不死樹嗎?”

  “當(dāng)然有啦?!?/span>

  “在哪里呢?”

  “在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地方?!?/span>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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