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渾河,從清原縣灣甸子鎮(zhèn)滾馬嶺出發(fā)的時候,是一眼又深又靜的泉。它被高大的林木環(huán)抱著,楊樹柳樹槐樹柞樹,樹的手相互觸碰著,牽扯著,云影、鳥鳴和交疊的落葉也在試圖遮蔽這眼泉的幽深。在一個冰雪破碎的日子,它不動聲色地掙脫了樹的挽留,溫馴地從一個向西南的豁口出發(fā)了,涓涓細(xì)流,不疾不徐,越山丘,跨平原,這一走就是415公里。
很難想象,渾河就是這樣從清原密林、從這一眼木訥的泉出發(fā)了。它一路向西,一路盤桓,一路向海。河流指引生命的方向。
這一路,植物和動物以各自的姿態(tài)奔赴渾河,聚攏在她的身邊,并隨著河的選擇挪移著自己的腳步。
有人說,沈陽的歷史都是跟著渾河不斷向南走的。這樣的時間刻度,總是太過漫長和模糊。我眼前的渾河,只在四季里輪轉(zhuǎn)。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
今我來思,雨雪霏霏。
春天,渾河邊,在冰雪還未完全消融的時候,柳樹總是最先萌動綠意的,渾河邊最多的也是柳樹,這是北方不能缺的樹。柳的堅韌,是以柔軟的姿態(tài)呈現(xiàn)的。沈水灣段,枝干遒勁,柳絲四垂的古柳,隨處可見。時光之手的撫摸,雨水塵土的交媾,昆蟲小獸的騰挪,還有人類的攀折,讓古柳幽光沉靜,也最能安頓鳥獸和人的敬意。
在河水的喧囂里,柳綠了,桃就要紅了。三四月里,在北方忽冷忽熱的風(fēng)里,最先勇敢開放的或許是翠粉的桃花。俊美的人類,率真的愛情,祖先吟唱的歌謠,也隨著春天如約而來。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
之子于歸,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有蕡其實。
之子于歸,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其葉蓁蓁。
之子于歸,宜其家人。
《詩經(jīng)》里的這首“桃之夭夭”準(zhǔn)確地表現(xiàn)了桃樹生長的順序。桃花開了,又謝了,青澀的果頂著花蕊,從花心里探出頭來,最后,狹長的桃樹葉子才蓬蓬勃勃地掛滿了枝條。那個“宜其室家”的新嫁娘,總是帶給我們更多生命的希望和喜悅。如果現(xiàn)代的婚禮上有這樣的主持詞,自然會增添一份時光打磨后的古雅。
渾河之水緩緩而過。四月到五月,迎春杏花李花丁香,一個趕著一個喧騰騰地開著,渾河兩岸,一會兒粉,一會兒白,一會兒黃,一會兒紫。聲音暗啞的喜鵲,是彩色河岸唯一的黑白色。
渾河兩岸的公園里,海棠花也是越來越多了。小時候吃一種顏色艷麗的海棠果,但它總是又小又酸,和國光蘋果比起來,像一個長不大的小不點。但它的花卻美得晃眼。
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瓊琚。匪報也,永以為好也!
投我以木桃,報之以瓊瑤。匪報也,永以為好也!
投我以木李,報之以瓊玖。匪報也,永以為好也!
這是《詩經(jīng)》里《衛(wèi)風(fēng)?木瓜》的詩句。投贈我木瓜,我以瓊琚(美玉)回報。不是為了簡單回報,為的是永遠(yuǎn)相好。這里的木瓜,可不是海南產(chǎn)的番木瓜,它是木瓜海棠。海棠有四品,西府海棠、垂絲海棠、貼梗海棠和木瓜海棠。我無法分辨出沈水灣里的海棠究竟是哪一品,只知道在渾河邊,有的海棠是一大片,盛開時如彩云停落,有的海棠在人行道旁,和綠柳相間,一株垂柳,一株海棠,一樹嫩綠,一樹粉紫。
到了六月,沈水灣公園里還會有一種大朵的黃色的花,它們開在一大片林子里。這就是《衛(wèi)風(fēng)·伯兮》里的萱草花,又叫忘憂草。
焉得諼草,言樹之背。
愿言思伯,使我心痗。
怎樣才能得到萱草,我要把它種在北堂的后院。對你的思念,已讓我憂思成病。素樸持久的萱草花,總是用奪目的黃色,隨時點亮林子的幽暗,讓人忘掉憂傷。
渾河之上也有一種黃色的花,它碧綠肥厚的葉片鋪滿六月的河面,一朵朵明黃色的小花,帶著羽毛狀細(xì)密有序的美,連綿成片。這就是《詩經(jīng)》里的“荇菜”,它是出現(xiàn)在《詩經(jīng)》里的第一首詩,被稱作“《詩經(jīng)》第一菜”,因它黃色的花朵,被稱作金蓮、水荷葉或水蓮花。這看似尋常的荇菜,已在《詩經(jīng)》里居住了幾千年。
關(guān)關(guān)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
參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參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
參差荇菜,左右芼之。窈窕淑女,鐘鼓樂之。
美好的女子涉水采荇,惹得男子彈起琴瑟敲起鐘鼓,費盡心力地去取悅她們。長短不齊的荇菜的根和橫走的根莖生長于底泥中,莖枝懸于水中,葉和花飄浮水面,通常一簇一群或一片相聚一起。從頭一天夜里,它的花蕾便從水里挺立起來,清晨五點鐘開始便在陽光中次第開放了。
釣魚的人也有像花一樣早起的,卻不怎么關(guān)注河里的花。渾河邊,釣魚的人和魚一直在進(jìn)行一場體力和智力的較量?!对娊?jīng)·陳風(fēng)·衡門》里寫:
衡門之下,可以棲遲。泌之洋洋,可以樂饑。
豈其食魚,必河之魴?豈其取妻,必齊之姜?
豈其食魚,必河之鯉?豈其取妻,必宋之子?
詩里的“河之鯉”,是黃河里的鯉。難道我們吃魚,非得吃黃河里的魴魚和鯉魚?難道我們要娶妻,非得要娶齊國的姜姓女孩和宋國的子姓姑娘?姜姓的齊國女孩和子姓的宋國姑娘是春秋時的著名美女。把魴魚和鯉魚這兩種魚的美味與娶妻要娶“齊姜”“宋子”相提并論,可見吃鮮魚和娶美妻一樣,都是我們祖先對美好生活的向往。渾河里的鯉魚卻是常見的。有時,平靜流淌的渾河,會突然發(fā)出異樣的聲響,多半是大鯉魚在嬉戲或者在打斗。我也經(jīng)常在渾河岸邊看見上鉤的鯉魚在草地上跳躍,不知是追悔自己的貪嘴,還是惱怒人類的狡黠。
“人間忽晚,山河已秋?!痹陔x河最近的地方,蒹葭仍然是一道青翠的風(fēng)景。在渾河岸,蘆葦是隨處可見的植物,這一簇,那一排,從春到夏到秋,它從來都對渾河亦步亦趨。在秋陽里,它已開始抽出銀白色的蘆花。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
有人說,那個“伊人”是秦國人在憑吊一位叫馮夷的賢者,這首詩就是為他而作。在白露為霜的凄冷和渺茫里,那種求而不得的憂傷,最是打動人心。
立秋前后,秋蟲的叫聲就大了起來。蟋蟀,這個古老而堅韌的小蟲子又來了。詩人流沙河曾寫過一首意象密集的詩歌《就是那一只蟋蟀》:
“就是那一只蟋蟀/在《豳風(fēng)·七月》里唱過/在《唐風(fēng)·蟋蟀》里唱過/在《古詩十九首》里唱過/在花木蘭的織機(jī)旁唱過/在姜夔的詞里唱過……”當(dāng)然,這只蟋蟀也在渾河邊的草叢里唱過。蟋蟀還有一個趣味十足的名字——促織。它用類似織機(jī)旋轉(zhuǎn),機(jī)杼軋軋的聲響,不停地催促中國的女人:“秋涼了,秋涼了,織布了,織布了!”我想,對于人類的臆想,歡快歌吟的蟋蟀一定不以不然?!捌咴略谝?,八月在宇,九月在戶,十月蟋蟀入我床下”,蟋蟀隨著氣溫的變化而不斷挪移著腳步,生命安全是蟋蟀從古至今不斷遷移的目的。
眼前的渾河,愈發(fā)地寬廣沉靜了。
渾河在行走中滋養(yǎng)著不同的生命,也被其他生命滋養(yǎng)著,這是大河的宿命和使命。同時,她也在行走中,因包容、接納而變得強大。這是每一條大河之所以生機(jī)勃勃的秘密。在我們看不見的地下,有多少個泉汩汩流至,地上還有多少棵枝繁葉茂根系有力的樹,挽留住來自天上的“泉”。雨天,從渾河的北岸開車到南岸,似乎總能感受到渾河上空的雨,比別處更為密集。積細(xì)流,成江河。英額河,蘇子河,章黨河,社河,東洲河,古城子河,拉古河,蒲河,萬泉河,白塔堡河,細(xì)河,不同的名字,它們也從不同的方向奔向同一個懷抱,奔向一個共同的名字——渾河。渾河出發(fā)時的那一眼泉,已成了一個意蘊雋永的圖騰。
漢之廣矣,不可泳思;
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在渾河邊,這一段不算長的路上,我得以與更多的生命相遇。時光會遮蔽真相,但植物和動物卻從時光深處而來,面目清晰。《詩經(jīng)》里的生機(jī)和詩意,也不斷地在大地上回放,我們和祖先從未分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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