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天晚上,我迷迷糊糊地睡著覺。突然,我貼在地上的那只耳朵聽見街上一輛汽車發(fā)瘋似地剎車,輪胎摩擦地面發(fā)出尖銳的聲音。摩擦的聲音過后,我聽到那輛車停了下來,就停在我們的門口。接著,沖進(jìn)來幾個人。他們穿過門廊,直接沖進(jìn)李小麗的房間。我從角落里睜開眼睛,發(fā)現(xiàn)那幾個人是警察,他們押著李小麗,還有那個和李小麗在床上搞出聲音的男人。那個男人用一件衣服遮擋著他光不溜秋的身體。透過門縫,我看見李小麗也是光著的,但警察叫她穿上了衣服。他們就這樣被帶走了。我跑到門口眼巴巴地看著,我不知道李小麗還能不能回來。李小麗今天很忙,來了好幾個男人,也沒顧上喂我,我只是舔了舔昨天她給我的剩飯。對了,還有她和一個男人喝酒時吃剩下的一些雞骨頭。李小麗他們被帶上那輛汽車,就消失在黑暗中了。街道又開始變得安靜,就仿佛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過一樣。我有些困了,還有一點(diǎn)點(diǎn)餓,我回到我的角落里,四處找了找,真的沒有什么吃的了。我想,睡覺,睡覺就不會餓了,也許天亮了,李小麗就會回來,會給我?guī)Щ爻缘摹N疫€想到了大馬,可是大馬不在家,他昨天跟李小麗說,他到郊區(qū)的少管所去看他的兒子??磥?,只能睡覺了。睡覺。
我本來出生在劉村的張來福家。有一年冬天,李小麗回去過年,去張來福家找張來福的女兒玩,看見了我,當(dāng)時我差不多一歲吧,看上去毛茸茸的,就像一個毛線球,招人喜愛。李小麗就向張來福的女兒討要了我。她給我起了一個名字叫“兒子”,抱著我在村子里走東家串西家的。村子里都知道李小麗有了一個“狗兒子”。我討厭李小麗身上的香味,沖得我的鼻子難受??墒?,我沒有辦法。我拗不過人。李小麗三十來歲,長得一般人,家里很窮,她還有一個傻弟弟,口歪眼斜,還流口水。她的傻弟弟看見我的時候,總會用他的小手打我的腦袋。我齜牙咧嘴地想咬他,被李小麗抱走了。過完年了,有一天李小麗接到一個電話,她開始收拾東西,對她那個滿頭白發(fā)的媽媽說:“我要回去工作了,我給你留下一些錢,你開春的時候,找村里的人修修家里的房子,我看東面的山墻都快要倒了……”她媽兩眼含淚地看著李小麗,沒有說話,走到北墻那里,對著墻上掛著的一個鏡框里的男人,嘴里喃喃著。那個鏡框里的男人看上去叫我瘆得慌,我不敢去看他。
就這樣,李小麗抱著我,我們走出村子。
這時候,王痞子從對面走過來,看見我們,跟李小麗打招呼說:
“過完年了啊?回去工作啦?”
“嗯哪。”李小麗答應(yīng)著。
“怎么還抱一個小狗回去???”
“沒意思的時候,也算一個伴吧。”
“聽說你叫它兒子。”
“兒子,多好的一個名字,聽上去就是親人。”
王痞子就笑。
“你那么想要一個兒子的話,和我睡一覺,保證你能生一個白白胖胖的兒子……”
“就你???你也不撒泡尿照照,你看村里誰像你啊,出去掙錢的去掙錢了,在家的也是老老實(shí)實(shí)地種地,你看你,一天都干了啥?還要跟我生兒子,你這副德性,生出來的孩子,也是沒屁眼的。”
李小麗嘿嘿地笑著。
王痞子聽了李小麗的話,氣得臉上的青筋暴跳。他沒想到自己想占李小麗的便宜,竟然遭到了李小麗的指責(zé)和咒罵。他悻悻地走了。
我們繼續(xù)走著,我聽見一個柴禾垛后的幾個女人議論著:
“多可憐的一個孩子啊!自從她爹死在煤窯后,這個家就靠她了,也夠她難的了,一個女孩子出門在外的……”
我相信李小麗也聽到了那幾個女人的話,我感覺到她緊緊地抱緊了我,兩只胳膊抱得我?guī)缀醮簧蠚鈦?。我發(fā)出了呻吟的聲音,她才松了松胳膊說:
“兒子,弄疼你了吧?對不起。”
天上有太陽,還是有些冷,不時地刮著小風(fēng),竟然還飄起了零星的雪花。
李小麗緊緊地?fù)е?,我也緊緊地貼在她的胸口上,我能感覺到她心臟的跳動。我們站在路邊等著遠(yuǎn)方開過來的汽車。也許是下雪的原因,山道太滑了,汽車很長時間還沒有來。李小麗站得渾身要凍僵了,她說:
“兒子,我們運(yùn)動運(yùn)動吧?”
她把我放到地上,我在雪地上撒著歡,她追著我,還不時地握一個雪球打我。我們瘋了一陣,也都暖和了,這時候,汽車也開過來了。
二
在去往城市的汽車上,李小麗對我說:“兒子,以后在城里只有你和我相依為命了。”
汽車在山路上行駛著,遠(yuǎn)山皚皚的白雪,像一件巨大的喪服。我趴在李小麗的懷里像孩子似的,睡著了。隨著一路顛簸,我們到達(dá)了充滿聲音的城市。各種各樣的聲音闖進(jìn)我的耳朵,把我的腦袋都要搞得爆炸了。她領(lǐng)著我,攔了一輛出租車,來到藍(lán)水街,她租的房子,那一棟看上去破舊衰敗的房子。在門口,我看見一個獨(dú)腿的男人背對著我們,一只手扶著墻,一只手舉著拐杖敲打著房檐上的冰溜子。成排的冰溜子懸掛在房檐上,像一把把尖銳的武器,隱藏著巨大的危險。它們掉在地上,被摔成一節(jié)一節(jié)的,在地上滾動著。我嚇得躲開了。我看見從他的棉襖上冒出蒸騰的熱氣如煙,隨著冷風(fēng)一吹,在棉襖上結(jié)了一層薄薄的閃亮的冰痂,像一只只小眼睛。
李小麗說:“馬哥,干活呢?”
獨(dú)腿男人轉(zhuǎn)過身來,看了看李小麗說:“這些冰溜子在房檐上危險,別哪天晚上忘了,它們從上面掉下來,戳在身上,就完了。前幾天,東街的一個小孩就被房檐上的冰溜子戳死了。你先在門口等一會兒再進(jìn)去,等我把它們都打落的。”
獨(dú)腿男人一邊敲著冰溜子,一邊說:“年過得咋樣?這年頭,還是農(nóng)村過年能有點(diǎn)意思,能過出年味,這城里老沒意思了。”
“那明年過年,我請你到我們農(nóng)村去過。”
“那敢情好了。”
我害怕那些掉落的冰溜子砸到我,躲到了一邊。李小麗看出我害怕的樣子,喊著我:“兒子,過來。”
獨(dú)腿男人一愣,停下手里的拐杖回頭看著李小麗問:“你說什么?兒子,你把兒子帶來了嗎?你有兒子嗎?”
“是啊,我把兒子帶來了。”
李小麗說著,笑了起來。
“哪呢?叫我看看你兒子。”
李小麗喊著我:“兒子,過來,這是我們的房東,你叫馬叔。”
李小麗說得就像我真的是她的兒子似的,而不是狗兒子。我怯怯地走過去,貼著李小麗的腳邊,站住了。
獨(dú)腿男人四處看了看說:“哪呢?你兒子。”
李小麗指了指地上的我說:“這不,這就是我的兒子,狗兒子。”
獨(dú)腿男人有些失望地看了看我說:“原來是狗兒子啊。”
“狗兒子不好嗎?我看比人兒子強(qiáng)。”李小麗說。
獨(dú)腿男人僵持了一下,就像被什么東西扎了一下,不說話了,拄著拐杖,一瘸一拐地轉(zhuǎn)到后院去了。
李小麗仿佛意識到了什么,踢了我一下,拿出鑰匙打開房門。我委屈地跟在她的后面,進(jìn)屋了。屋子里因?yàn)槭畮滋鞗]人住的原因,像一個冰房,那股冷直往骨頭里鉆。李小麗把東西放到床上,開始生爐子,弄得整個屋子濃煙滾滾的,爐子還沒有弄好。這時候,一個聲音從門口傳過來:
“你回來也不打個電話,我提前幫你把爐子生好。”
獨(dú)腿男人說著,穿過滾滾的濃煙來到爐子旁邊,他說:
“你出去涼涼風(fēng)吧,我來,你根本就不會干這活,還自稱是農(nóng)村出來的呢。”
李小麗帶著我跑到了門口,煙嗆得她不停地咳嗽。李小麗邊咳嗽邊說:“要不是你這便宜,我才不租呢,租那些帶暖氣的樓房多好。”
屋子里,獨(dú)腿男人吼了起來:“你說的啊,你不租拉倒,你現(xiàn)在就給我滾蛋,給我滾蛋,你以為我稀罕你租啊?你自己是一個啥貨色,你不知道???就你,小樣吧,你也不對著鏡子照照,剛才還拿話諷刺我,說什么,狗兒子比人兒子強(qiáng)。是,我那兒子不爭氣,給我惹事生非,跟人打架住進(jìn)少管所了,可你也不能笑話我啊,他就是那樣,我是恨他,可他畢竟是我的兒子,不是一條狗。我跟你說,你也不用抱怨,今晚你住一宿,明天趕快找房子,給我滾蛋……滾蛋……”
李小麗沒有想到自己隨便說說的話,竟然惹火了獨(dú)腿男人。她被說得眼淚汪汪的,牙齒咬著嘴唇,不讓自己哭出聲來。
屋子里的爐子被獨(dú)腿男人生好了,只見火焰竄跳著,舔著爐壁,還不時地躥出來。獨(dú)腿男人拄著拐杖,從里面走出來,氣哼哼地說:
“還不進(jìn)去,等著凍死啊!”
他說完就走了。
我和李小麗站在門口,看著他。
李小麗輕輕地說:“大馬,對不起,我說那話不是有意的。”
獨(dú)腿男人叫大馬。
大馬沒有吭聲。地上的冰溜子碎塊拌了他一下,他身子一滑,兩個胳膊連忙伸開來平衡身體,可還是不行,還是摔倒了。他倒下去的樣子就像是一個倒下去的十字架。
李小麗連忙跑過去要攙他起來,可是他甩開了李小麗,掙扎著從地上爬起來,一瘸一拐地走了。李小麗對著大馬的背影喊著:
“晚上一起吃飯吧,我從農(nóng)村帶回來一些山貨。”
大馬仍舊沒有吭聲,一瘸一拐地走了。
“他那樣兒有點(diǎn)可憐。”我想。
三
大馬四十多歲,頭發(fā)很茂密,不像一些中年男人那樣早早地禿頂了。李小麗跟我說過,大馬的腿是一次在軋鋼廠上夜班的時候,被機(jī)器吃掉了。也就是在那年,他的老婆和別人好了。大馬是一天下班后發(fā)現(xiàn)的。他沒有沖到屋子里去,而是守在屋子外面,坐到半夜,直到那個男人從屋子里走出來后,他才跟上那個男人,一磚頭把那個男人拍進(jìn)了醫(yī)院,成了一個植物人。這件事,他的老婆問過他是不是他干的,他沒承認(rèn)。他的老婆后來跟一個倒騰皮貨的人走了,留下他跟兒子相依為命。沒想到這個臭小子不是一個省油的燈,三天兩頭給大馬惹事。小學(xué)的時候,他就跟同學(xué)打架,還偷人家的東西。等到了中學(xué),就開始整天地泡網(wǎng)吧,打游戲,竟然為了打游戲,在網(wǎng)上跟人罵了起來。人家找到他玩的網(wǎng)吧,他把人家的腿給打斷了,被抓進(jìn)了少管所。這幾年外來的人口很多,大馬就把原來的房子騰出來出租,在房子后面搭了一個偏廈自己住。每個月一百五十塊錢的房租,是大馬病退后很大的一筆收入。李小麗還說,大馬的兒子被抓起來的那天下午,天下著大雨,大馬就坐在院子里,一動不動。雨越來越大,可是他就坐在那里一動不動,嘴里發(fā)出陣陣的哀嚎。也不知道他什么時候進(jìn)屋的,沒有一絲的聲音。她擔(dān)心大馬會做傻事,會自殺,就跑過去看。只見大馬臉色蒼白,一動不動地坐在地上,看上去叫人害怕,就像一個死人。她跟他說話,他也不答話。只是坐在那里,像是在回憶著什么,目光呆滯。她說,她從來沒看見過一個男人那樣,她真想過去摟住他,可是她沒有。她就陪著大馬坐著,直到大馬暈倒在地上。她把大馬拖到床上,給他做了一碗辣醬面。
李小麗還說了什么,我想不起來了。反正李小麗在沒有男人的時候,就喜歡跟我說大馬的事。
四
那年夏天的某一天,李小麗在屋子里像殺豬似的叫著。我蹲在門口,看著路上的行人。我已經(jīng)習(xí)慣了李小麗的叫聲。我“汪汪”地對著屋子里叫了兩聲,可是沒人在乎我。大馬拄著拐杖從后院出來,看見我蹲在門口,第一次叫我“兒子”。
“兒子,走,跟我玩去。”
我猶豫了一下,還是跟在大馬的身后,來到太子河邊。河水像趕路的人,匆匆地流淌著。大馬放下拐杖,坐在河邊。我在他的身邊蹲著。大馬一句話也不說,掏出煙點(diǎn)上,對著寬闊的河面,默默地看著。河面真的很開闊,河水看上去還算清澈,像一面狹長的鏡子。大馬彎下腰用手撩著水,還捧了一捧水,洗了一下臉。水珠從他的臉上滾落,他用袖子擦了一下。這時,順著旁邊的臺階下來一對老年夫婦,還推著一輛嬰兒車,可是嬰兒車?yán)餂]有嬰兒,而是一些臟衣物和地毯。他們把那些東西從嬰兒車?yán)锾统鰜?,放進(jìn)水里,開始搓著,刷著,肥皂的泡沫看上去白花花的,流進(jìn)河里,被河水擊破。一只溺水的蜻蜓飄在水面上,大馬挪動了一下身子,伸手把蜻蜓撈上來,放到身邊的水泥地上。它還活著,活著,不時地轉(zhuǎn)動著頭??墒撬膬蓚€翅膀濕漉漉的,它飛不起來。我伸出小爪想要去碰那蜻蜓一下,被大馬呵住了:
“兒子,別動,一會兒它的翅膀曬干了,就能飛了。”
我怯怯地看著那只蜻蜓。它的翅膀和身體緊緊地貼在地面上,就像畫上去的似的。
一個中年男人拎著一塑料袋腥臭的東西走下來,他的腳幾乎就要踩到了那只蜻蜓。大馬尖叫著:
“你注意點(diǎn),沒看到這有一只蜻蜓嗎?”
那個人這才注意到地上的那只蜻蜓,什么都沒說,拐了一下,在河邊蹲了下來。只見他從塑料袋里掏出幾條僵硬的魚,用手撕開魚肚,從里面掏出魚的內(nèi)臟,扔進(jìn)河里,然后,把掏出了內(nèi)臟的魚放到水里清洗著。血水小范圍地染紅了河水,然后被水淹沒。他的樣子看上去有些猙獰。大馬不去看他,只看著地上的那只蜻蜓。那只蜻蜓的翅膀幾乎被曬干了,它掙扎著扇動了一下,又扇動了一下,腹部緊緊地貼著地面,仿佛在用力??梢钥闯鰜恚菍Τ岚?qū)λ鼇碚f仍是沉重的,還無法使它飛起來。它伏在那里,等待著。
我吭嘰了兩聲。在家的時候,我吭嘰了就是要尿尿和拉屎了,可是大馬不知道。我跑到一個草窠里尿尿,這時候,我聽到大馬喊叫起來:
“兒子,兒子,它飛起來了,飛起來了……”
大馬滿臉帶笑,興奮地叫著。他的笑聲尖銳得幾乎可以刺破四周的空氣。
這是我認(rèn)識大馬以來,第一次看到他這么開心地笑著、叫著,幾近瘋狂。他甚至站了起來,那條獨(dú)腿格外地醒目。
我從草窠里跑出來,大馬指著半空中飛舞的蜻蜓。
“兒子,你看,你看……我就相信它能飛起來,你看,它真的飛起來了,飛起來了……”
我們看著那只蜻蜓漸漸地越飛越遠(yuǎn)了,它飛得是那么地輕盈。
我其實(shí)不喜歡大馬帶著我到河邊來。我更喜歡他帶我到鐵路邊去看火車,帶我到藍(lán)水街的廣場去??墒呛髞?,大馬常常帶我到河邊來。這是后話,慢慢說。我還記得,有一天晚上,大馬帶我到藍(lán)街廣場去。那里的人真多,狗也多,各種各樣品種的名狗。看上去可能就我這樣一只從鄉(xiāng)下來的草狗。既然是狗,我認(rèn)為我們就是同類。在那里我看上了一只卷毛的小母狗,至于它是什么血統(tǒng)的,我不知道。我喜歡它。它穿著一件紅色的毛衣,還穿著四只紅色的高跟鞋,一縷長毛在頭上高高地扎了起來,看上去是那么地高貴。它的主人是一個中年的女人,看上去打扮得也很洋氣。我偷偷地靠近那只小母狗。它傲氣十足,不理我。被冷落的我本來想離開的,可是我真的看上它了。我賴皮賴臉地跟著她。我的行為被小母狗的主人看到了,她神經(jīng)質(zhì)地尖叫著:“誰家的草狗啊?想欺負(fù)我家的花花嗎?”她沖過來,對著我的頭就是一腳,踢得我暈頭轉(zhuǎn)向。只見她抱起她的小狗走了。我委屈地回到大馬的身邊。大馬笑了笑對我一頓教訓(xùn)。
“兒子,你也太自不量力了啊,你知道你親近他們的后果嗎?你可能會死在他們主人的手里,死,知道嗎?”大馬用手在脖子上比劃了一下,“你跟我一樣,都是窮的,你是窮狗,我是窮人……我們只有自娛自樂……”大馬說的似乎很深奧,我沒太聽明白,但我開始恐懼那些狗了。
大馬開始獨(dú)自和我呆在廣場的一個角落里,訓(xùn)練著我,站立、臥伏、奔跑,或者把一個什么東西扔出去叫我去撿回來。還有怎么跟人握手。我發(fā)現(xiàn)大馬在訓(xùn)練我的時候也是快樂的。我開始喜歡大馬了,不喜歡李小麗。這樣說,你們可能會說我是一條不忠于主人的狗了,其實(shí)不是這樣的。我只是不喜歡李小麗跟那些男人在一起,和那些男人在一起她就會冷落我。她和那些男人在一起,就像打架似的,打一場架,她就會變得脾氣暴躁,就拿我撒氣。有一次,一個男人剛走出家門,她就破口大罵,罵得非常難聽,咒罵那個男人早點(diǎn)死。我為了表示同情,湊到她的跟前,想撒個嬌逗她開心,可是她一腳踢在我的肚子上,差點(diǎn)沒把我踢得背過氣去。我趴在地上緩了半個小時,才緩過來。她一口一個“兒子”地叫著我,卻這樣踢我,我傷心地流下了眼淚。我是什么?一個玩物。玩物知道嗎?供人取樂的物件。我是玩物,被奴役的。她呢?她又是被什么奴役的呢?也許這對于一條狗來說,有些高難和深奧了。不說了。她畢竟是我的主人,我不該說這么多不該說的話。作為一個玩物來講,你只能沉默。
五
有一段時間,李小麗好像身體不舒服,面色蒼白,就像一個病人。她不再給那些男人打電話了。她蜷縮在床上,像一只受傷的貓。無論我怎么逗她,她都不笑,仿佛微笑的神經(jīng)被突然剔除了,僵硬呆板的面孔有些瘆人。我落寞地來到外面,跑到大馬的屋子里。大馬正在做午飯。我沖著大馬汪汪地叫了兩聲。大馬回過身看著我說:“兒子,咋的了?”我沖著李小麗房間的方向叫了兩聲。“咋的了?她咋了?”我叼著他的褲腳往外扯著他。“到底咋了?”他喃喃著,仿佛才意識到我不能說話,拄著拐杖跟著我走出屋,來到李小麗的房間。李小麗看到大馬進(jìn)來,也沒有起來的意思,仍舊蜷縮著身體,病怏怏的。她沒有說話。她甚至從床邊拿起一支煙獨(dú)自點(diǎn)上,狠狠地抽了一口,鼓著腮幫子,在嘴里咀嚼了幾下,然后凸起喇叭狀的嘴,對著大馬吐出一個個漂亮的煙圈。大馬厭惡地皺著眉頭,躲開那一個個射過來的煙圈。他兩只眼睛惡狠狠地盯著李小麗看著,一聲不吭。只見煙圈在慢慢地飄散,變得絲絲縷縷。她才開口說:
“你來干啥啊?”
“是兒子拉我過來的,你這個德性,咋的了?”
“沒咋的。”
“沒咋的,那我走了。”
大馬轉(zhuǎn)身就走。
“大馬……”
“還有事嗎?”
“你就不能留下來陪陪我嗎?”
“干啥?我做的午飯還在鍋上呢。”
“今天,我請客,我們中午出去吃點(diǎn)好嗎?”
“哪敢叫你破費(fèi)???你用身子掙飯吃,也挺不容易。”
“大馬……”李小麗又狠狠地抽了一口煙,接著說:“大馬,你是不是瞧不起我,嫌我掙的錢臟?”
“我沒說過。”
“那你為啥不跟我一起吃飯?從我租房的那天起,你好像就跟我正經(jīng)地說過幾句話,我知道,你瞧不起我,我知道,我是一個啥樣人,我自己知道,我……”
“你說啥呢?我真的沒有那個意思,你誤會我了,你憑自己的能耐掙錢,我有啥瞧不起的。”
“我咋覺得你說話的語氣不對。”
“有嗎?”
“有,絕對有。”
“你說有,我也沒有辦法,嘴長在你的鼻子下面,你愛咋說就咋說吧。”
“大馬……你……”
李小麗憤憤地,幾乎喊叫著,但很快,她的聲音就變得溫柔起來。
“大馬……”她的手撩起被角。
這個時候,大馬已經(jīng)拄著拐杖走到屋門口了。他根本沒看到李小麗揭開被角露出的腿。
也許是抽煙或者別的什么原因,李小麗突然劇烈地咳嗽著,每咳嗽一下,她的身體都跟著蜷縮一下,以至于全身痙攣,抽搐起來。
大馬聽到咳嗽聲,就回頭看著李小麗。
“你看來是真的病了,不行就吃點(diǎn)藥,要不就上醫(yī)院吧,你看你咳嗽的。”
“我咳嗽死,與你有啥關(guān)系,你回去吧。”
“你死不死是與我沒有關(guān)系,可是你住的是我的房子啊。你說要是別人知道這個房子里死過一個人,還會有人租這個房子嗎?我是不希望你死在我的房子里。”
李小麗豎起眉毛,瞪著大馬剛要發(fā)作,又劇烈地咳嗽起來,一聲接著一聲??人赃^后,李小麗掙扎著還是說了:“你還是人嗎?你簡直就是一頭牲口。”
大馬笑了笑,沒再說什么。
可能是我吃了什么不好的東西,我肚子疼得厲害,跑出去方便了一下,這時間不短。當(dāng)我回來的時候,李小麗已經(jīng)坐在鏡子前面梳妝打扮起來。大馬坐在床邊,他的拐杖倒在地上。我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但我感覺到屋子里的氣氛改變了。這樣的氣氛是溫暖的。
李小麗打扮完了,她沒有像以前那樣把臉撲上很厚的香粉,把嘴唇抹得血紅血紅的。她只簡單地描畫了一下,看上去是那么勻稱,是那么恰到好處。頭發(fā)扎成一個馬尾,她晃了一下,對著鏡子抿了抿嘴唇,站起來說:“大馬,我們走。”大馬彎腰要拾起地上的拐杖,李小麗已經(jīng)伸過手去拾了,兩個人的頭撞倒了一起,大馬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兩個人坐在地上哈哈地笑著。他們的笑聲就像清晨照進(jìn)屋子里的陽光,在屋子里飄蕩著。他們相互攙扶著站起來,李小麗把拐杖架到大馬的腋下,挽著他的胳膊,兩個人走出屋去。我生氣地蹲在地上哼哼著。
大馬在屋外喊著:“兒子……兒子……我們?nèi)コ源蟊P子去,兒子,快點(diǎn)。”
李小麗也跟著喊起來:“兒子……兒子……”
要是外人聽到他們的喊聲會真的以為是一家三口要上街呢。
六
大馬每次從少管所回來的時候,脾氣都變得很壞。這次變得更加壞了,仿佛他的肚子里揣了一包炸藥,隨時都可能會爆炸。他回到家的時候,看見我蔫巴地蹲在門口,他仿佛意識到了什么,沖到李小麗的屋子里,他看了看,幾乎就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他拄著拐杖,一瘸一拐地向藍(lán)水街派出所走去。我跟在他的身后,踩在他歪歪斜斜的,一顛一顛的影子里。
我們很快來到派出所。
“你是李小麗什么人???”
“房東。”
“李小麗因?yàn)榫芙涣P款已經(jīng)被帶到拘留所了,如果你能替她把罰款交了,她也許明天就能出來,最晚超不過一個星期。”
“真的嗎?”
“政府會撒謊嗎?”
“好吧,我明天盡力把罰款交上來。”
從派出所出來,大馬顯得垂頭喪氣的。五千塊錢,對于大馬來說,可是一個巨大的數(shù)字。他根本沒有。沒有。本來還有兩千塊錢的,可是為了兒子都搭進(jìn)去了。
現(xiàn)在怎么辦?
我跟在大馬的身后。大馬沒有回家,而是向太子河邊走去。河水靜靜地流淌著。大馬坐在河邊撿起一個石子拼命地扔到河里,激起一個半米多高的水柱。水柱落下之后,好多漣漪在四向擴(kuò)散著,直到被淹沒。大馬看見我,突然喊道:“兒子,跳進(jìn)水里去,跳……”
這半年來,我被大馬訓(xùn)練得可以說達(dá)到馬戲團(tuán)的水平了。我聽到大馬的話,順從地跳進(jìn)河里,趴在水里露著腦袋,等著大馬的下一個口令。大馬喊著:“兒子,上來。”我躥出水面,跳到岸邊,身上濕漉漉的。我抖著身上的水,無數(shù)的水珠在陽光下閃閃發(fā)亮,四處飛濺。
“跳……下去……”
“跳……上來……”
“跳……下去……”
就這樣,我反反復(fù)復(fù)地跳進(jìn)河里,再躥上來,后來四肢仿佛被墜了石頭一般,趴在水里不出來。我感到整個身體在不停地下沉。大馬憤怒了,大聲地狠叨著我:“上來,兒子,上來……再跳……再跳……”
我不行了。我不上去。
大馬怒聲地罵著我,罵我也不上去。大馬抓過他的拐杖,狠狠地按在我的頭上。
“我說話你不是不聽嗎?那你就在水里呆著吧!”
我掙扎著沉在水里,躲避著他的拐杖,不時地把頭伸出水面來喘口氣??墒撬蝗坏暨^拐杖的另一頭,緊緊地套在我的頭上,拼命地按著,把我浸在水里。我一口口地吞著水,即將沉沒到水底了,他才把我拉到岸上。我渾身軟綿綿地趴在岸邊,我的肚子里幾乎灌滿了水。我躺在岸上,一口口地吐著水,身體在慢慢地恢復(fù)力量。我看著大馬,大馬也在看著我。從他的眼睛里我看到一絲閃亮的光,是他虐待我給他帶來的快感的光芒。他好像在哭??墒?,我沒有聽到。
我不知道是怎么回到家的。當(dāng)我醒來的時候,我沒有發(fā)現(xiàn)大馬。那幾天我都沒看到大馬,直到有一天,我看到幾個人圍著房子看著,我仍在捍衛(wèi)我的主人,我沖著陌生的人汪汪地叫著。其中的一個人憤怒地說:“叫什么叫?過幾天,連你一起給我滾蛋……”
大馬和李小麗是一起回來的。李小麗攙扶著他。他們回到家里,開始收拾東西。收拾好后他們拎著東西,喊著我:“兒子,我們回農(nóng)村去,這城里不是我們這樣的人呆的地方……”
我跟著他們坐22路公交汽車向長途客運(yùn)站而去。從公交汽車上下來后,李小麗看著一輛啟動的大客車喊著:“兒子,快走,那車就要開了。”她攙扶著大馬向那車走去。我想快速跟上他們,可是一輛疾馳的汽車飛馳著,從我的身上軋過去……我感到我的肚子就像泄氣的皮球……我一動不動地看著,看著李小麗攙扶著大馬爬上了汽車。李小麗要從車上沖下來,可是汽車開動了。那個羅圈腿的中年女人攔著她,不讓她下車。李小麗和大馬從窗戶探出他們的頭,沖著我喊著:“兒子……兒子……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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